顾云宸不解，“可陛下若想让我入楚王麾下，断不会自导自演这样一场大戏。凉州距长安太远，诸多事情，很难在掌控之中。”

方清梦看她认真推敲的样子，眉眼漫上的笑意，将身上的清泠都淡了几分。

哪里有人为了收买一名幕僚，而冒这么大的险，陛下此番，只不过顺水推舟，替五皇子卖了顾云宸一个天大的面子。

但方清梦不忍打断她。

“嗯。”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陛下派你来凉州监军，其一是为了抑制我在凉州坐大，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防止我在这场皇位之争中站队，怎会让我成为楚王的幕僚”

方清梦顺着她的思路引导她，“我猜陛下早就想让你成为楚王麾下将。派我来，的确是为了抑制你在凉州坐大，还有一个目的，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人在凉州斗起来，谁也不能在凉州一手遮天。制衡，才是帝王权术。

众人皆知，我父亲是三皇子的心腹，自然而然，我也是；你在魏王党的约束下举步维艰，必定要寻找一个靠山；要么依附于楚王，要么随我一起投奔魏王。但很显然，你必定不甘心自己的战功拱手让人，便只能寻找能与魏王有一较之力的楚王。”

顾云宸悟了：“而陛下此番留给了楚王一个底牌，明晃晃地告诉了楚王身后有十万凉州兵马。因为之前就算我未入楚王麾下，因此事，我也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届时他有难，我应鼎力相助”

方清梦点了点头。

“可我尚不明白，楚王逼宫此举和陛下不追究，究竟为何？”

楚王围宫一月，未伤宫中奴仆一人，未请陛下退位让贤，未求一道册封的旨意。哪有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谋反，是这般的？

皇子谋反，赌上了多少幕僚的身家性命，这场蓄谋已久的诡计，不成功便成仁，即便是主子不忍弑父，手底下的人怎能容许前朝势力深厚的太上皇安然存活。故皇子逼宫谋反，古往今来，未有得善终者，陛下不处置楚王，仅仅是因为舐犊情深吗？

方清梦的算计老成，顾云宸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缓缓说出自己的疑惑：“这场楚王与陛下的对峙，我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明白。但若我是楚王，压上了我所有身家性命，一定是要得到些什么？可什么比那至高无上的皇位要更重要一些呢？”

“云宸，不对”

“不对？”顾云宸皱了皱眉，不大确定地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此次楚王逼宫，不是为了要皇位？”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谋反，不是为了要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是”

方清梦也觉着她的猜测十分没有说服力。可那面应该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阴谋诡计，才对得起这样一场看不透局势的扑朔迷离。

今晚任谁在她面前说了这样一番猜测，顾云宸都会觉得荒谬，可这是方清梦，凭两封书信，就将三位主将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

顾云宸的这番话却点醒了方清梦。她在长安呆得太久了，习惯将所有事情看成权势的博弈。若这不是两方权利的对峙，那么楚王此举，是想求什么呢？

重兵围宫，只为求一封恩典？

荒谬！

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什么是不能得到的。

除非，这份恩典必不是为自己所求；且只有泰安帝亲赐，才能服众。

收复河西？替老师平反？推行新政？以上种种，都是楚王即位轻而易举便能实现的。

她敏锐地抓住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却细思极恐。

顾云宸看她眉头突然紧皱起来，身体紧绷，因激动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清梦？”

回过神来的方清梦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顾云宸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方清梦如此失态，她眼睛泛着细细碎碎的星光，语气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云宸，若我所猜是正确的，大梁，便要翻天了。”

那个温雅的、与世无争的人，终于露出坚毅的一面，她要将藏了二十几年的锋芒和野心展露出来，迎风展翅。

但只一瞬，她眼中的光便黯了下去，攥着她手腕的力度松下来，又换回那副山野青鹤、云淡风轻得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是一颗明珠，却甘愿自己蒙尘。

顾云宸不明白她的情绪一瞬间起伏如此之大，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她或许，现在应该抱一抱她。

“清梦，”顾云宸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方清梦的头倚在她腰带上，“夜深了，该就寝了”

不消五日，河西三郡收复的消息，便随着凉州的风沙，和顾云宸方清梦一起回了京。

那夜凉州主将和监军平定内忧外患的惊心动魄的消息，被马蹄踏碎，揉进由西至东的人传人里，搅进长安的风云诡谲中。

五皇子李云泽将住着九五至尊的皇城整整围了一月，这般的风云动荡，即便是四大街的人声鼎沸，也掀不翻笼罩在长安城上面的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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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毫不起眼的纯白的信鸽穿过人潮汹涌，越过青砖红瓦，钻过花红柳绿，落至青衫肩头；他敏锐的目光扫过深深庭院，又轻轻张开翅膀，发现无异样后，才任青衫取走脚腕上的信。

继信鸽纷沓而至的是马蹄，领头的红鬃烈马踏在护城河上的木桥上，雄浑有力的“笃笃”声像威风凛凛的战鼓，长风中的烈烈红绫化作高头大马的红鬃，壮硕的前蹄踏进长安城，蛰伏在长安城内静谧已久的权谋算计，随着扬起的尘土一起汹涌在闹市中。

五皇子带着覆着寒冰的铁甲雄兵，将万万人不曾耳闻的九五之尊围了整整一月，传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等大逆不道行径，主宰者却安然无恙，只是被不轻不重地禁了足。众人摸不透天子的心思，这团诡异的阴云笼罩着长安城，直到，马蹄声声脆，踏破惶惶心。

那位光明磊落、威风凛凛的将军带着收复河山的消息回京请罪，诸家势力牵扯，勾心斗角浮出水面，盘活了人声鼎沸。

这座城，若没有阴谋诡计，便叫不了“长安”。

顾云宸卸了长剑，抬步入了大明宫。

“罪臣顾云宸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泰安帝声音不若前年回京时那般浑厚。

“罪臣无颜面天子。”顾云宸又叩，额头抵在交叠的手上。

“此番平叛，你举足轻重；收复河西，亦是功。”

“索晨狼子野心，欲破坏两国邦交大计，盘踞西侧蠢蠢欲动，罪臣竟无察觉，竟令此人和乱臣贼子勾结，让陛下深陷囹圄。陛下宽宏大量，容罪臣苟活至今日，已是大恩，罪臣夙夜难寐，请陛下责罚罪臣，不若罪臣何以面对顾家列祖列宗”

泰安帝搭在膝上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

殿下众臣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泰安帝，皆是默不敢言。

“抬头，面圣”

天子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顾云宸依言抬头，光匍匐在龙椅暗金细纹靴前，殿上天子匿在阴影中，居高临下地看着顾云宸，不怒自威。

顾云宸一拜，仍旧不敢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君臣尊卑有别，臣子即便面圣，眼神也只能落在金殿阶前。

端坐在大明堂龙椅上的泰安帝双鬓苍苍，双目不如前年那般如鹰洞察犀利，历经动荡，每况愈下的龙体已无心掩盖其中的毒辣和阴鸷。

宫中传出谣言天子如日落山河，但及冠之年便已登基的算计和城府，从狭长的一壑眉眼落到大明堂内，压得雄心壮志、阴谋诡计不敢蠢蠢欲动。

“顾家百年，满门忠烈，即便云宸无旨出兵，朕也知你忠肝义胆，心系家国，并无二心”

这招以退为进打得顾云宸措手不及。她回京前已将朝中众人是如何言辞犀利，呵斥她“玩弄兵权”，将她说得是如何大逆不道、狼子野心昭昭若众，又千方百计地将自己人手安插在凉州瓜分兵权；泰安帝又是如何骑虎难下，迫于形式，无可奈何地褫了她的侯爵，剥了她的兵权。

可他却在为顾云宸开脱，这招收买人心的手段寻常又不高明，但对顾云宸这样的人最为有用。

顾云宸汗颜，垂眸不敢落目至金阶上。她的确是在玩弄兵权，此番回京请罪，也是在以退为进，用朝堂上最屡见不鲜的手段保住凉州兵权。泰安帝那一句“忠肝义胆，心系家国”，将君臣猜忌打得烟消云散。

泰安帝在众人面前已言“即便顾云宸无旨出兵，朕也信她并无二心”，天子和顾家并无猜疑嫌隙，此番如何处罚，不过是律法之下，并无王侯。

“凉州是你一双肩挑起来的，你不会做这般自毁长城的事，若非情势所迫，朕信你”

那一湾荡气回肠在心头激荡，今日的泰安帝和前几年屡派监军抑制她在凉州坐大的判若两人；宅心仁厚，仁德贤明，五皇子李云泽，最有当今圣上年少风姿。

“云宸何德何能，得陛下深信，”顾云宸红了眼眶，“罪臣必舍生忘死，报君圣恩”

“只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要罚你，可有怨言？”

“罪臣叩谢陛下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