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着密密麻麻的鹅毛，炉上沸着树上摘下的新雪，已到十二月末，帐篷内烧得正旺的火炉如陇西羌城两郡挂起来的红灯笼。
方清梦桌上的茶仍冒着热气，薄薄的一层烟雾如躲在凉州一角难能的春意，窗户探春的风时不时冒出头角，赴风邀约的薄烟绕过顾云宸，在她脸上绽开一朵桃花笑。
顾云宸在书桌一侧，不怎么规矩地坐着，将一条腿支起踏在座椅上，面前的书页摊开。她颠着毛笔，带笑看着端端正正坐着的方清梦。她一字一句细读，认真做好标注后，又在另一册纸写上自己的见解。
帐篷内有些暖和，方清梦还点了一盏灯在桌头。
耳边是沸水溢出水壶，顺着壶身滑下转瞬即逝的哀鸣。
北风搅云，学者温书；冬雪煎茶，闲人挑灯。
方清梦又翻了一页书。几声不间断的哀鸣后，炉上的沸水前赴后继，顾云宸看向帐门，觉得风雪应该带点消息回来了。
顾云宸舞笔带起的风又扰了扰油灯上的火苗，烛火稳定身形后，帐外狂风呼啸，终是带回了消息。
“侯爷，骑兵营右校尉樊宇求见”
“进来”，顾云宸皱着的眉头舒展，急躁的心静下，搭在扶手上乱晃的腿也规矩地放了下来。
樊宇掀开帷帘，门外蓄谋已久的一阵风夹着雪争先恐后涌进，落了后势的飞雪被落下的帷帘一打，拦了回去。
“侯爷，监军”，樊宇带着一身寒意，抱拳行礼道。
“快起来，坐”，顾云宸看着樊宇的神色，就知道带好消息回来了。
“多谢侯爷”，樊宇搬了放在角落里的椅子坐下。
“怎么样了？”，顾云宸按捺不住，语气带喜。
樊宇正要开口，顾云宸却起身给他倒茶，“别着急，喝杯热茶慢慢说”
“这…”，樊宇起身，看向眼睛一直在书上流转的方清梦，“这是监军亲手泡的，属下何德何能”
“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顾云宸将倒好了的茶往前推了推。
“侯爷恕罪，属下是个粗人，不知”，樊宇抱拳垂首。
“碧螺春。监军亲手泡的这一杯，叫‘慰风尘’”，顾云宸看向他。
樊宇抬头，桌上三个茶杯，顾云宸和方清梦等他许久了。
“多谢侯爷，多谢监军”
方清梦依旧保持着埋头习书的姿势，其间头也没抬，看她入神的样子，分明是连这边的动静都毫无察觉。但顾云宸刚才看见她用笔身敲了敲茶杯。
樊宇接过茶，抱着茶杯狼吞虎咽喝了两口，暖了暖身子，又将茶杯放回。
顾云宸的右手手指敲了两下桌沿，觉得喝茶这个动作，还是方清梦做出来最好看。她白瓷细竹般的手指搭上青白相见的青花瓷，拇指搭上茶托，四指抚上茶托底，左手掀开茶盖，吹了吹茶沫，然后轻呷一口，像推敲句读一样品着口中的余香。
顾云宸靠回椅背，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一条腿踩在座椅上，神色认真起来。
“回侯爷，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前去匈奴查探。匈奴那边屯了许多粮食，即便是冬日，训练却比以前更苛责了，巡制改了，口令与往日不同。”
“前日回程的时候，和匈奴的巡兵交了手，他们的箭换了一批”，樊宇将两截断箭呈上来，“祁山那边有新情况，不过身后有追兵，没敢追”
“宣侯飞扬”，顾云宸看着这支断箭。
“侯爷，侯总营奉您之命在姑藏布防，明日才回来”，帐外的士兵回道。
顾云宸皱了皱眉，语气不大好，“那我亲自去姑藏请？”
她冷着脸将箭尾掷出去，箭尾从两扇帷帘的缝隙钻出去，插在士兵脚边，溅了些雪在他靴上。
“去，请回来”
樊宇细细将这几日去匈奴打探的情况汇报了一遍，一个时辰左右，侯飞扬便到了。
“侯爷，侯飞扬参见”
“进来”
侯飞扬双手捧着方才顾云宸掷出去的那支断箭进来，单膝跪地，未敢抬头，“参见侯爷，监军”
“挺快”，顾云宸一手撑着扶手，半靠着椅背，一脚踩着座椅。
“回侯爷，听说樊宇回了凉州，属下便从姑藏启程了，刚好在途中碰到您派来传信的人，属下已让他去领罚了”
“自己坐吧”，顾云宸端了坐姿，将方才樊宇汇报的整理一遍，挑了重点讲，其他的三言两语便带过去了。
几人结合前几月的形势分析。顾云宸拿出地图，直到帐篷内又多点了三盏灯，才结束。
顾云宸坐回椅子，依旧是那副不羁的姿态。
她拿起横放在桌上的箭头，把玩了两下，漫不经心地一掷，少了半截的短箭却稳稳地插在帷帘上。
“打草惊蛇了，下去吧”
樊宇有些羞愧，退出去的时候抬眼望了望顾云宸和方清梦，取下帷帘上的断箭，才离开。
顾云宸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过了一盏茶。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方清梦却突然开口：“侯爷，该添炭火了”
她已经换了一本书，不紧不慢地浏览着，没有像方才那样全神贯注地研读，似乎轻松惬意了许多，但目光一直在书页上。
是么？顾云宸看了看火炉，壶中的水虽没有沸腾，但她觉着，怎么还有点闷呢？
难道……
“我出去转转？”，顾云宸起身，正好一直在帐篷里待着快要闷得喘不过气了。
走了两步，顾云宸才发现帷帘被她方才用断箭插了一个洞，她转身看向一直垂头认真看书的方清梦，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叫人来修？”
方清梦翻了一页书，不语。
顾云宸出去转了一圈透风回来时，帷帘上那个小洞已经被补好了。不过方清梦已经回了副帐。
她寻过去，副帐半扇门敞着。副帐较主账矮了半尺，但更通透，两扇窗敞了一条缝，里面空气流通，不闷，但有些冷。
方清梦盘腿坐在火炉旁的矮桌处，手里拿着顾云宸方才出去时那本书。茶具已经摆好了，就等壶中的水沸腾冲茶。
倒忘了。
方清梦怕冷，但不喜欢将门窗都合起来，闷。她从前在梅院的时候，就喜欢将门敞开，坐在堂中火炉旁看书。
主帐的门开不了。凉州的风太大了，左边那扇门打开，风直直灌进来，桌上的书会被吹飞；右边那扇门打开，会将顾云宸案桌上的书和文书吹飞。
顾云宸轻轻走过去，坐在矮桌另一侧。
“侯爷有话直言”，方清梦的指尖夹着书页一角，却未翻过去。
看完了这一页，方清梦拈着页角，抬头看顾云宸。
顾云宸这才开口：“你想看焰火吗？”
“嗯？”，方清梦微微偏了偏头。
“十二月末了”，顾云宸说，“要过年了”
方清梦将书签放进书页里，然后合上书，将书放在书堆的最上面，身体微微前倾，眯了眯眼睛听她说话。
顾云宸知道她这是不想看书了，眯着眼睛休息。
于是她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我给你做了一套新衣，除夕那天，我带你去羌城逛庙会，看焰火好不好？”
方清梦脸上洋溢着笑，“又不是小孩子了”
“长安那边也有焰火”，方清梦的声音轻起来，“以前母亲带我去看过，不过有些记不清了，琳琅满目，长街万象，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我只记得我够不上他们的腰。”
像吃过的一块糕点，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不记得闻起来是什么味道，模模糊糊的记忆，只有再尝一口，才知道是哪种糕点，不过永远都不是以前那个滋味。
顾云宸想去牵她的手。
“不过我也不是很喜欢看焰火”，方清梦顿了顿，“不过你要带我去，想必是极好看的，与长安不同的”
她搭上她的手，“你带我去，我就想去了”
顾云宸也笑了笑，问：“那你要试新衣吗？”
“你有吗？”
顾云宸摇了摇头。
“那我也给你制了一身，朱樱色的，你要试吗？”，方清梦轻声问她。
“好”，顾云宸声音柔起来。
“不是单单给你的”，方清梦说，“顾全也有一套”
顾云宸笑出了气声，她气声拖得老长，让暗下来的只有暖黄色灯光的帐篷有了温馨的气息，即使外面黑下来的天还在往里刮风。
“乏了吗？我让小厨房给你做点茶点”
方清梦摇摇头，身子直回来，“给我捶捶肩”
她闭着眼睛，听顾云宸给她讲从前凉州的春节有多热闹，那时候顾老将军会将她放在肩上看杂耍，河西的庙会最好看，羌城的烟火最好看，云中的人会做些小玩意儿，十分有趣。
方清梦在顾云宸怀中窝了一会，有些困。
打了会盹，醒来时帐门掩上了，顾云宸背后的那扇窗呼呼地往里刮风。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摸顾云宸的背，很凉。
顾云宸将她伸在背后暖烘烘的手拿过来，怕风给她吹凉了，将衣袖捋下来，给她暖热。
“顾云宸”
“嗯？”
“冷”，她说。
“不冷”，顾云宸轻轻拍了拍她。
“我去关窗”，方清梦要起身。
“我去”，顾云宸将她扶起来坐着，关上了窗，回来坐着。
方清梦盘腿坐着，没让顾云宸抱。顾云宸看她清醒得差不多了，就去门口让顾全传膳。
食不言。饭后，顾云宸问她，“是不是不习惯军营的冬天？去羌城或者回陇西？”
方清梦轻轻摇了摇头，说顾云宸脚下那块土，“这里，就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