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梦不出意外地病了。

不是指今日挨了鞭，而是染了风寒。

顾云宸也没有想到从随手扔了他披风，到他主动挨鞭子，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这人就染了风寒。

已经二月末了，凉州较其他地方只是风大了些，还不到卸了披风一会儿，就染了风寒的程度。至少对顾云宸来说没有。

方清梦趴在帐篷里支的那个塌上，一张脸通红却冒着冷汗。

顾云宸的脸色跟外面的天一样，布着一层层又一层的黑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她背后的伤已经做了处理。让督军用马鞭也非是为了报复。

军棍不是那么好吃的。打的是筋骨，有时表面看起来没事，内里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方才踢了一脚半晌都吭不出声，要是挨个十军棍，到时候打死了，一节一节碎的，连骨头都拼不齐。

虽这样的想法夸张了些，但并不能否认方清梦能被最多五军棍打死的事实。

军医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看着监军那一团血肉模糊的后背，怎么下手都不是。

“治不了？”，顾云宸问。

隔了一刻钟，将军总算是开了金口，几个军医如蒙大赦，齐齐地跪了下来。

确实治不了。方清梦的身体底子太差，动手的督军又没有留手，鞭鞭实打实打在肉上，若是她再瘦一点，就能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

哪能知道一剂药下去，会不会给人治死了呢？

虽只是从七品廷尉监，提拔做了御史。可毕竟是朝廷亲派的，“谋害监军”这样的罪名落下来，谁也担不起。

“老陈在路上了”，黄子游答。

“你去接他”，顾云宸没什么情绪地说完这句话，便坐在了那张有缝隙的桌旁。

黄子游走后，顾云宸并没有像之前看戏那样将双脚搭在桌上，而是直着腰坐着，双腿自然分开，双手搭在扶手上，十指交握，皱着眉，看向方清梦的眼神却没什么情绪。

因为顾云宸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情绪来。

当时敌袭，那般紧急的情况，他竟扶着一个妙龄少女不紧不慢地走着。因着此人有前科，顾云宸想也没想就给他扣上了“不识局势、贪图美色”的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满脑子龌龊事。

几乎是不留余力，狠狠地踹了一脚。以至于他被踢飞出去一丈多后，瘫在地上吭不了声。顾云宸没想过后果，自己这一脚会不会把人踢死，会不会留下过节，回京后他会不会添油加醋地禀呈陛下，给自己落个“莫须有”的罪名。

或许当时那女子受了伤，方秉文只是想助她一下，根本没考虑到男女有别。

顾云宸不由分说地打人，怎么说，方清梦心里都该留下过节。

但在论罪的时候，方秉文说自己也是凉州一卒，身为监军，竟有如此大的疏忽，论罪也当罚。

他站在了凉州一边，主动告诉顾云宸，我也是凉州的一员。我是监军，但我不是例外。凉州没有例外，即使是陛下亲指的人，来了凉州，就要守这边的规矩。

顾云宸不知道是该恨这个人，还是应该感谢这个人。

即使方秉文在她身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担得起“正人君子”这四个字。但顾云宸对那两日早晨看到的事还是深信不疑。

男人是擅长伪装的生物，一用下半身思考就会变得猥琐至极。她坚信那日方秉文调戏了徐羽，后面动了咸泉送给他的人。

顾云宸不知道，他应该是个“君子”，还是个擅长伪装的“小人”。

黄子游带着老陈到了。

顾云宸朝着方清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老陈不必行礼，赶紧救人。

老陈放下手里的箱子，搭上了方清梦的脉。

顾云宸的眉头随着老陈的一起越锁越深。在老陈开口前，顾云宸说：“先给他止痛”

老陈看了看顾云宸，顾云宸看向那几个跪在一旁的军医，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将军，我需要一个会医术的女子”，老陈说。女子心细，手脚轻，适合做这样的细活。

顾云宸想到了徐羽，但想到方秉文对徐羽做了不齿的事，自己却仗着身份命令她前来，就觉得自己也恶心了起来。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徐羽自然是愿意的。方清梦主动受罚这件事一下在军营里传开，在徐羽心中的形象，又伟岸了几分。

顾云宸带着黄子游出了帐篷，夜晚还是冷得浸骨，冷风拍在身上，连心境都凉通透了几分。

顾云宸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心跟明镜似的。

但明明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想通。

黄子游站在身后，沉吟片刻，“将军，属下有话”

“讲”

“上次将军受伤时，方监军一直守在您床边，守了四晚”，黄子游没说方清梦深夜出城坐阵的事。

“计谋也是他出的吧”，顾云宸说。

黄子游有片刻的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是”

她的信送不了那么快，传令兵只会传话，有些事，戚锐达黄子游他们反应不了那么快，不可能那么早就准备好了出击。只有让她与“与两方结盟”的方秉文，才有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约莫一个多时辰，老陈才带着徐羽出来，“将军，这是药方，要麻烦您差人去我城内的药铺取，您记得让我徒弟亲自抓药，若是分量差了，后果我不好说，监军需要人在旁边守着，若有异样立马通知我”

顾云宸点点头，“去休息吧，明日，还得劳烦陈大夫”

老陈行了一礼，便跟着黄子游退下了。

顾云宸掀帘而入，她坐在塌边，看着脸色苍白熟睡的方秉文，终于是明白今夜自己心里明镜似的感觉了。

她终于接受这次朝廷派的是个好监军的事实了。至少对于顾云宸来说，是几年中最好的。

即使他有瑕疵。

方清梦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因为带动了背上的伤疼得连梦魇的声音都在颤抖。

顾云宸听见他喊了一声“娘”，沙哑无力的声音带了点小女子撒娇的意味。

她伸手握住方秉文的手，听见他说了一句“我好累”。

然后又开始迷迷糊糊烧了起来。

方秉文一直在发烧，只是烧得更严重了。顾云宸握着他滚烫的手，手心也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老陈还没有睡下就赶了过来。

等待老陈赶过来的途中，顾云宸左手轻轻拍打着方清梦的手背，柔声说：“别怕”

好似方秉文就真的不怕了。握着顾云宸的手，力度也小了些，可能是顾云宸用拇指摩擦他手背，轻轻安抚他的动作。

直到寅时末，方秉文的烧才开始退。

顾全站在一旁看顾云宸用手背摩擦方清梦手背的动作，无端觉得这帐篷像顾云宸去梅院送燕窝粥那日，生出了缠绵悱恻的暧昧。

但这莫须有的藕断丝连的朦胧暧昧，很快就被清晨方秉文的病气掩盖。

帐篷内的每个人都神色严肃，因为方清梦一直在吐，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他好像，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