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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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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目光一滞。

来人背光而立,一身披暗的桃花粉逐渐回色,而身后,还缀着两人,一女一男,一柴一壮。

凌清直觉不妙,视线落于粉衣脸上时,无奈落筷,站起身,行礼道:“草民见过公主。”

而几乎同他一起,店内店外匆匆放下手中活,不大的馆子里,着急忙慌又驾轻就熟地跪了一地儿。

视野就像被固定住了,周棠痴笑着,一双眼丝毫没离开凌清的脸,走心地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自己做自己的,不用管本公主。”

一掌挥开凑热闹的脑袋群,店里又开始呼闹起来。

谈天说笑照常,只是,话题就变得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般高低了。

小翠主动迈步,用衣袖擦了几下凳子,恭敬道:“殿下,请坐。”

周棠掀了裙角,往桌上的菜食上看了一眼,皱眉:“小翠,点几份好菜来。”

“是。”

“凌公子,坐。”周棠两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捧脸。

笑得很傻……凌清慢半拍收回行礼姿势,理好衣裳,才道:“谢公主。”

“别叫我公主,听着多生分啊。叫我一声棠儿,如此便好。”

凌清没答,只沉默地看向桌上的牛肉片儿。

“凌公子,我想听你介绍介绍自己。”说着,周棠还眨了眨眼。

凌清略显疲燥,随口道:“在下凌清,单字浊,年方十九。”

“没了?”

凌清:“……”

“不知殿下,还想听什么?”

周棠闻声,丝毫不客气:“家中几人?钱财状况?可有心上人?可有婚配?可喜欢我?可爱我?可有做驸马的心思?”

凌清有些茫然:“殿下,恕草民愚钝,您刚刚问什么?”

周棠气出一半收回去了:“你,真没听清问题?”

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就主动转了问题:“那好吧。我问你一句,觉得我怎么样?”

凌清没敢明着打量,只凭印象,道:“直白单纯,果敢明快。”

“听着还不错。”周棠往前凑了些,脑袋都快支到桌子中央了,问道:“用这么漂亮的词来形容我,是爱上我了吗?”

凌清:“……”

才兜一转,问题就回环了。

他有口难言,只保持缄默。

“什么意思?你不爱我吗?”周棠暗下去了:“可我见你的第一面,便爱上了。”

凌清无言站起来,恭敬地行着礼:“殿下,您言重了。”

“言重什么?实话实说嘛。”

刚点的好菜悉数被送上桌,但大多都是凉菜,没有腾得老高的热气阻挡来自对方火热的视线,凌清少见地感受到如芒在背。

放菜的小二,凭借多年的造诣,在转身时,向他耳里传来一句话——“再不走来不及了!”

凌清:“……”

“小翠,去买本书来,哪种都行,这不重要,关键是,尽快。”周棠临了又补充了句:“我开始吃第二样菜时,你若还没回来,自行滚去领罚。”

小翠吓得身子一抖,先回答为快:“是,殿下。”

“嗯哼,快去!”

凌清趁人视线离了自己,道:“殿下,草民有事在身,便不——”

周棠飞速插进话:“凌公子,坐。”

凌清默着,听着旁边细细碎碎的话,诸如“又来了”“好戏开场”之类的词蹦入脑海,他一时没反应。

“别让我喊第三次。”周棠夹了一筷子牛肉,和着筷子咬了咬味儿,嫌恶掺在语气里。

“是。”凌清反感地坐下。

“凌公子,你不吃吗?”周棠挑起一片牛肉,站起身来:“我想喂你吃东西。”

凌清:“……!”

他情难自禁地皱了下眉,望着近前沾着口水的筷子、以及其上的牛肉,道:“不劳殿下。”

“不行,你必须吃!”周棠往桌上望了一圈,“或者说,你喝酒怎么样?”

凌清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草民还是喝酒吧。”

“我说你们男人,离了酒不行是吧?”周棠抱怨一句,又带上笑脸面具:“来,本公主为你斟酒。”

“不…”

“不?”周棠笑容一僵:“凌公子,你怎能拒绝我呢?那这整罐酒,你都必须喝完。”

凌清起身,匆匆行礼:“殿下,恕在下酒量浅,难当此令。”

“好,这是你拒绝我的第二次。现在,我命令你,喝完两罐。”

凌清眉皱得愈发深了:“殿下,如若您要强词夺理,恕在下,无理可让。”

“你能承担得起违抗本公主的后果吗?”

说着,周棠扬了扬脑袋,高傲得像只长颈鹅。

对峙很久,周棠变本加厉:“你可想清楚,能与不能?”

凌清沉默了。

体内无力感爬升,他收回视线,弯腰,端起那杯还剩小半碗的酒,微仰头,一口含进嘴里,没待味道“发酵”,吞咽了下去。

喝时无半点感觉,可才挪开碗,喉间便热辣翻滚,胃中泛起不适,他单手撑桌,道:“不能。”

“这不就得了?”

周棠指尖一点,“大壮,给他倒酒。”

另一个男人闻声而动,一手扛起酒罐,将碗满上。

凌清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叠加,他还算清醒地举起,碗沿抵上嘴,缓缓包满一口,然后吞下,如此循环,才堪堪吞咽下这碗非自己所能承受的液量。

第二碗正欲添上,小翠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殿下,书买来了。”

说着,她快捷地擦掉满头的汗水,还顾作悠闲——可谁知道,最近的书店还隔着三条街呢。

又鉴于上几次,公主让她买那些不可描述的话本子,还特意翻了些情节,让那些个美男子读与自己听。

一旁的她,尬得想遁地。

所以这次,好不容易遇到无明确指令的情况,她便挑了本让自己安逸、又不至于让“玉”被污浊的。

——即使长相在某种程度上可比,但,敢于翻案自证清白的人,和那些娇养承媚的男子定然不同,她是这么想的。

“把书给我。”周棠一把抢过,看着书名皱了下眉,语气颇为不满:“怎么买这种?哎,算了。”

小翠往后一躲,有些心疼地看向站着的公子:柔柔的,本应是旷野里不散的清香。

却被一捧掬于手,沾上难改的俗欲。

周棠翻了两下,说道:“凌公子,剩下的酒歇会再喝。”

得到少许解放,凌清微抬眼,看向她,眼里多了分抵抗。

“除了长相,我还挺喜欢你的声音。清清冷冷,跟你名字一样有感觉。”

随话音落的,是一本装订甚好的书,越过桌面,砸在凌清手边。

“随便挑两页儿,念与我听。”

凌清侧目,书名——“燃尽岁月,犹可歌之。”

是一本诗词集,像是找到些许救赎,凌清翻开书页,扫了一眼,念到:

“李白诗云:‘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看吧,我说他声音还行,是不是?”周棠转头问小翠。

小翠习以为常地挂上笑脸,道:“是,殿下您慧眼识珠。”

“就是没什么感情,没意思。”周棠抱怨一句,拍了拍桌子,从他手中抢过书册,下巴朝大壮一点:“给他满上。”

而此时,周遭看热闹的动静大了些,遮着掩着,悄悄话还是在嘈杂里露出形。

“天呐,公主又有目标了。”

“又来了,真是没完没了了!”

“今天可是这月的第七次了啊,虽然这次,这位公子惊艳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但我是真的不想再看公主做的事儿了。”

“这位小公子也忒惨了吧。”

……

听觉甚好的凌清,轻松捕捉到部分人的完整话术,留意到一些词,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般,无奈地端起碗。

难怪天德帝说她“骄纵”,早知当时回话时,便答句“介意”了。

凌清看着碗中的澄清,微闭双眼,心里建设了一番——就当第一二次喝药时候吧。

等记忆里锁住的苦味翻腾,盖过烈酒的辛辣,他相对迅速地喝完这一次的量。

眼见下一声“斟满”的指令要下,凌清大胆说道:“殿下。”

“喝不下了?”

凌清微弓身子:“是。”

“哦,两碗可不等于两罐呢。”周棠笑起来,“来,快,继续!”

凌清:“……”

见重新满上的碗半天没被接住,她看了眼旁边的大壮,眼里闪着火焰,怒道:“大壮,给我掰开他的嘴,灌!”

大壮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上前一步,耳语一句:“对不起了,小公子。”

凌清看了眼他,又转而对上周棠的视线,冷声道:“殿下。”

周棠丝毫没顾他,只对着大壮说:“你若不做,我让你这辈子张不了嘴!”

“殿下饶命。”大壮往地上一跪,伏地磕头。

“动手。”

“是。”大壮起身,犹豫了一秒,但还是伸出手。

久受训练的手力气足,三指紧紧钳住了凌清的下巴,正欲往上一抬。

——腕骨一偏,骨节错位,“咔嚓”一声,手腕一圈知觉全无。

随后,痛感蔓延,直冲脑门,撞得一阵头晕目眩脑子愣,他还没反应过来,眨眼瞬间,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甩了出去。

在地上连滚两圈后,一时痛得没能站起来。

在控制得当的小片混乱之中,陆妄收了手,冷声道:“公主,你这是在干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凌清偏头,对上半张轮廓凌厉的侧颜,眸光微亮,连带着心里踏实了不少。

“你是谁?关你什么事?”周棠一肚子火正欲喷张,可来人的气势强到她几乎不敢仰头看他的脸,只低头看向他腰间挂着的令牌。

足足反应了半晌,她才认清上面的字,问道:“为善司的?你是陆妄?”

“是。”

陆妄没给她好脸色,因为印象里,她不过是坨烂泥。

听到肯定的回答,周棠的气焰瞬间灭了不少。

自从离北战事频仍,镇国大将军的声名便愈发响亮。

尊重、崇敬、宽待、容忍,一系列漂亮词漂亮话全得拱上。

而陆妄身为他的二子,曾亦光辉耀眼。

如今虽仅任司使一职,可背后的底气实在太足,连她也不敢轻易冒犯。

周棠吐出口浊气,不太甘心地道:“他还欠我一罐酒,不喝完,不能走。”

“什么酒?”

陆妄微垂眼,扫了眼凌清捏到发白的指尖,回忆起来之前听到的琐碎。

今早临时出动,任务:抓贼——实际和兜圈没什么区别。

目标太蠢,体力又极差,轻松捞出来后,便准备回为善司。

只是,脚刚要踏上马车,嘈杂声中,他便精准捕捉到凌清一词。

他收了脚,向正议论的两人走去。

“公主又在祸害人了,又是灌醉人的烂招数,没什么新鲜头。而凌公子那么俊俏,被看上,倒也见多不怪。”

“哎,不是我说,简直祸害遗千年呐!真不知道,怎么金子银子堆了满屋,都舍不得花去,买来哪怕半点女子该有的修养……”

越发觉得不对劲儿,稍加询问,他没忍住骂了句,按着路人模糊的指向,找到了这间馆子。

一进门,便撞见这幅“强灌”的画面。

周棠找着“线”,便是一顿上顺,趾高气扬一度回升,道:“自是这桌上的好酒,一滴都不能剩!”

凌清轻舒一口气,端过碗,撑着桌子的手用了分力,半仰头,喝了一口。

离得近,陆妄能看见他皱紧的眉头,以及艰难的吞咽,不知是哪块情绪泛滥,他一手握住凌清有些发抖的手腕,然后,单手拿过对方手中的碗。

凌清侧脸,“嗯?”

“我替他喝。”

说完,他单手端碗,对着处沿边便喝,一饮而尽后,淡淡瞥了一眼桌上的“解愁君”,厉声道:“酒罐递我。”

周棠一僵,不可思议地望向他:“陆司使,这是我看上的人。”

“与我何干?”

“你这么做,是要跟我抢人吗?”周棠将酒罐抱住,问道。

陆妄用手背擦去嘴角挂着的液体,微挑眉:“是又如何?”

“你……你不可以!”周棠看向凌清,恐吓道:“你今日若不跟我走,我明日就去找父皇。”

凌清眸光微闪,酒劲上头,他站不太稳,声音有些轻:“不。”

轻轻一声,刮挠耳般,引起点点痒意。

陆妄伸手,索性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笑道:“公主,尽管去。”

凌清愣神,腰间向上疯狂传输着酥麻意,他身子跟着一僵,本就浑身热意,如今又沾上热源,脸上泛起浅淡的红晕。

自知败计,周棠妥协性地说:“那把酒喝完!”

陆妄单手接过酒罐。

想也没想,微侧颈,半仰头,唇贴上罐沿,不作停留地,其间几滴酒液流出,顺着修长的脖颈滚进衣袍,他也没管;喝尽时,将酒罐重落回桌面。

这一声,不大,却也足够震荡起对方的心波。

周棠连退两步,不停吞咽的喉头,出卖了她强装不成的镇定。

陆妄“呵”了一声,道:“殿下,人我带走了。”

说完,他本想牵着人走,才发现情绪上头时,已揽上人的腰。

低头对上凌清酡红微泛、柔意尽显的脸,他喉头一滚,轻俯身,揽的姿势一改,直接环过凌清腰间,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笑着微抬另一手,将人一把抱起,长腿一迈,如风般离开了酒馆。

目睹全程,而有心无力的周棠,一把推掉桌上的碗、筷、罐,砸出一堆碎片,乒乒乓乓地惹得一阵大动静。

吃饭的人,几乎同时地,往旁边丝滑地挪了几大步,假意刨饭,忙得不可开交。

周棠用指甲抓着桌面,抠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嚎了一声:“滚啊!”

为避免被碎片伤到,搁地上躺了半天的大壮,一个鲤鱼打挺,再疼都忍住了。

然后,同小翠对视一眼,一致地叹着气,空手收拾残局和人。

出了酒馆,凌清挣扎了一下,无果,便攀在他耳边,道:“大人,我还能走。”

耳边呼吸撩过,热气丝丝溢出,陆妄微顿,问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想了想,凌清轻声道:“没做什么,让我喝酒,念诗,而已。”

不知是染了酒味儿,还是怎的,染了低沉的声音,尾调微醺,带着醉意,勾人心弦。

“而已?”陆妄冷着道:“她可不值得你的心软。”

凌清意识虽浑,理性却未失,“没有。”

“那她拿什么威胁你?”

“不知道。”凌清慢声道:“但赌不起。”

陆妄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长。

街上人不少,看来没被关屋里呼哧大睡。

走过哗闹闹的大街,穿进小巷子中,掀开马车帘子,陆妄将人放下,扶着人坐好后,问道:“醉了吗?这酒还挺烈。”

凌清想了下,“应该不算。”

有些不放心,陆妄在他旁边坐下,招呼好车夫启车,这才看向他。

皮肤冷白,如今或多或少地渡上一层浅粉与酡红,双眼微合,长睫轻颤,而眼尾,还缀着未散进的泪痕;视线往下,是比平日里色泽红润不少的唇,他凝着目光,看了许久,道:“你这样子,醉得不清。”

“是吗?”凌清失了重心,随着有些颠簸的马车起伏,身子一偏,往旁侧滑去。

陆妄稳当接住人,任他靠在肩头,回答:“是。”

凌清哼了一声,皱起眉头,道:“嗯…可酒明明是苦的。”

头遭听到这样的描述,陆妄笑了,问道:“苦吗?”

凌清“嗯”了一声。

见他嘴唇微微张合,陆妄直觉他有话要说,便倾身,耳朵贴近他的唇,欲从含糊不清的呢喃中捕捉到信息。

唇齿间,溢出热气,毫无预备地洒在耳上,而后,轻如羽毛的声音落下,软软的,全无素常的清冷。

待人抑制不住地睡去,陆妄坐直身子,平复着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手指轻揉发痒的耳垂,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不自然。

待感觉离散少许,陆妄大概拼复完全他说的话,零零散散一句——“就当喝药了。”

陆妄偏头看向肩上靠着的人,伸手,偏粗粝的指尖轻轻拭掉泪迹。

若是他记忆无差错的话:

上次喂药后,刘洺在他耳边咋呼了好几天。

念着:“我的天呐!凌清是人吗?那么苦,闻着味儿都想吐的药,他就一口喝了,居然还不觉得有多苦?!”

当时的他,只觉得正常。

于他而言,“不怕苦”“不怕疼”的背后,不过是一词:“习惯了”。

而此刻,凌清这句貌似冲突至极的话,背后是什么呢?

等马车稳当停下,陆妄轻轻拨弄了下他的手。

可身侧之人半点反应没有,安静得像只午后贪睡的幼猫。

而平和的呼吸声确也、不断强调着一个事实:睡着了。

陆妄无奈抱起他,轻声道:“不是没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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