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尔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发觉自己完全说不出口。秩序与混乱，既虚假又真实，林兹的话听上去显然不只是一番属于疯人或妄想家的胡言乱语。

“荒谬至极。”她希望自己能够如此轻松地断言。但到了真正开口时，她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啊，原来如此。”让沉默再一次延长片刻之后，她忽然从愈发繁杂的思绪中找到了林兹话语中的某个漏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算我离开了杜尔歌林德，不也改变不了什么吗？”

“不一定。”林兹再度看向了她，“这么说吧，据我推测，那些属于‘另一边’的东西似乎有着某种姑且可以称之为‘领地意识’的特质。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你能逃得足够远，比如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公国、或是奥伊-科瓦兹域，去到另一个城市、国家或者另一个域，就能摆脱你现在所惹上的这个麻烦。当然，由于你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等你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或许又会被新的东西盯上。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你至少能够拥有一段相对安全的时间。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那或许会是十年、二十年……对于我们这些注定被怪物吞噬的人而言，这就已经很好了。”

“我不会逃。”弗洛尔说，十指交叠置于身前，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主张，“但我也还不想死。”

【“一无所有，踽踽独行的我，仍旧想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大概是因为，生命本身即为那时的我唯一尚且紧攥在掌心的珍贵之物。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便断然无法容许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夺走我仅有的恩赐。”】

在坚定的意志的驱使下，弗洛尔机敏的头脑开动了起来：“那你呢，林兹？既然你说‘我们’注定被吞噬，那你为什么不逃？况且，如果说，我是因为跟着你才意外看到了某种不该看到的东西——顺便问一下，你指的是那位黑衣女士吗？若是如此，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些……怪物的存在，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拜访’她？又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旷班了三天？”她顿了一顿，愈想愈觉得林兹十分可疑。

“就像是你找到了‘它们’，而非‘它们’找到了你。”弗洛尔大胆地猜测道，“说真的，你一点也不像一位双剑巡卫长。为什么你会被调来这儿？难道说是因为大联盟……”

“等等，沃恩。”林兹打断了弗洛尔，脸上忽然恢复了那种她往日见惯的懒散神色，缺乏血色的双唇挤出了一个嘲笑的弧度，“少看点那些小报上的幻想故事吧，大联盟可没有设立什么奇怪的杀怪物的机构。”

“你怎么知道我有看……”被他说中了想法，弗洛尔不由一噎，“不对，那你干嘛要老是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报？”《薇若拉的噩梦沙龙》、《杜城拾异》、《晚钟之后》……不得不说，它们还是挺适合打发时间的。

林兹没有理会她的反驳，只是噙着那抹嘲弄的笑容，用悠闲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不逃，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拖延时间了。该来的总是会来。”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突然放下了屈起的腿，双手撑地朝弗洛尔迅速地趋近，眼眸中光亮不再，徒留孳生于苦痛之中的麇集阴影。

“你看得出来吧，沃恩？我已经很累、很累了。”他朝弗洛尔伸手，五指弯曲成爪，手臂上凸显出道道青筋，声音几近嘶吼。弗洛尔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却忘了自己正在盘腿而坐，以至于没能立即起身。“如果你不打算逃走，你很快就会明白……”他的脸上仍旧挂着冰冷的微笑，眼神却悲伤得不能自已。

“弗洛尔！”就在弗洛尔愣怔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孔的时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女声，打断了林兹的低语，“是我，莎罗！弗洛尔，你起来了吗？有重要的事！”

在莎罗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林兹就放下了手臂。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然后站起身来，神态重归镇定，仿佛他方才恐吓般的行为——弗洛尔确实被吓到了，尽管她不想承认——只是弗洛尔的错觉：“去开门吧，沃恩女士。”弗洛尔也眨了眨眼，才如梦初醒般地迅速站起，视线越过林兹，投向了不远处的那扇门板。“弗洛尔？”莎罗在门外高喊。

“这就来！”弗洛尔同样高声喊道，目光却又转了回来，重又落在了似乎正在专注地为自己的那件长外套拍掉灰尘的某人身上。

好像、似乎、大概，这儿是她的房间。而如果莎罗发现每天都必定会迟到的林兹·伊努赛尔巡卫长竟然在一大清早现身于此地……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倘若事情真如林兹所说的那样危险，弗洛尔当然不能让莎罗也牵涉进来。难道要告诉莎罗，她和林兹在她的房间里忙碌地赶了一晚上的年度报告，又不慎制造了这样一番宛如飓风过境一般的混乱景象吗？用余光瞥着四散的杂物，弗洛尔已经能想象到莎罗听这解释时的古怪表情了。

注意到了弗洛尔的瞪视，林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疑惑地朝她看了过来。决不能让这家伙被发现。弗洛尔想，匆忙地竖起食指置于唇边，朝他比了个表示“安静”的手势。之后，她就匆匆地溜出了房间，出现在了神色焦急的莎罗的面前。

“出什么事了？”弗洛尔问，迅速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间门，将自己的一绺垂至眼前妨碍视线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抱歉，我刚醒。”

或许是因为她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原本就与“整洁得体”扯不上关系，莎罗对弗洛尔这副大抵与“蓬头垢面”相去不远的形象并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反而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好你在这里。”莎罗说，然后将特大雪暴的事告诉了她。弗洛尔注意到，她的棕发间散落着细碎的冰棱。

“本区受灾较轻，所以上头来了命令——”在遭逢如此天灾的情形下，搜救居民、清理道路与维持秩序，乃是维序局义不容辞的职责。据莎罗所说，在杜城治安副官派来的专员确认了钟塔区这边的受灾状况后，本区大部分的治安力量就被分派了协助受灾更为严重的杜城西北部区域的任务。“葛兰迪长官带队去了鼓岩区——第七分区，克罗埃长官和希斯巡卫长去了第十二区……局长和斯科特巡卫长在巨像区协助指挥搜救队伍。”

听着莎罗飞快地吐出了一连串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名，弗洛尔疑惑地蹙起了眉头。“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当莎罗停下来换气时，她试探地问道。

“长官们都暂时脱不开身，局里也没有留下多少人。”莎罗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但我们现在得马上处理一桩谋杀案。一桩手段极其残忍，可能会引起民众恐慌的案件！一级巡卫长维克托——局长临时委任在局里留守的行动副官已经带着我们现在能够动用的所有人手赶过去了。但我们还需要一名在指挥链上有权提起谋杀案调查，并对此负责的高级长官，否则参与调查的所有人都会惹上麻烦。这是必要的程序。维克托巡卫长认为，目前能对这个案子负责的恐怕就只有身为双剑巡卫长的伊努赛尔长官了。”

“啊？”弗洛尔短促地发出了一个兼带惊讶与疑问的音节。林兹·伊努赛尔与谋杀案调查？看着这人在维序局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近三个月之后，她真的很难将“双剑巡卫长”这个拥有实际的权力与责任的职衔与林兹本人划上等号。

但他或许其实十分可靠。想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中忽然又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时，莎罗继续说道：“维克托巡卫长派我去伊努赛尔长官的住处找他。但我想我应该先回局里看看。弗洛尔，如果在我找到伊努赛尔长官之前他就过来了局里——他可能不会答应对这件事负责，但我希望你——不，我请求你，你得告诉他事情的严重性，并想办法让他去这儿——”莎罗随手从林兹的办公桌上拿起了一张速记纸，迅速而潦草地写下了一个地址。

与此同时，弗洛尔扫视了整间办公室一圈。办公室里的陈设毫无异常，报告与文书都好好地待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仿佛昨夜门外的喧嚣当真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无论如何，让他到这里去，好吗？”

莎罗不由分说地将纸片塞进了弗洛尔的手中，眼中的忧虑令她动容。谁会忍心拒绝这样一个需要帮助的姑娘呢？随后，莎罗匆匆离去，脚步几近奔跑。

在莎罗离开之后，随着“吱嘎”一声，弗洛尔的房间门就再度被人打开了。捏着那张纸片，她转过了身，看向了站在门边的林兹·伊努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