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林兹·伊努赛尔。”

“呃……弗洛尔·沃恩。”

“年龄？”

“27。”

“25。”

“性别？”

“男性。”

“……你觉得呢，先生？这些问题你昨晚不是都问过我一遍了吗？”和名为林兹的黑发男子并排坐在钟塔区维序局的问讯室中，继续用手帕摁着自己的鼻子，巩固着按压止血的效果的弗洛尔忍住了磨牙的冲动，“你把昨天的表格找出来不就行了？”

戴着金属眼镜的维序局巡卫放下了笔，流露倦怠之色的双眼从闪着白光的镜片之后稍稍聚焦，认真地打量了她几眼。“噢，你是之前那个——”

“对，没错！我就是之前那个揍了一个混蛋的女人。”弗洛尔强调道，语调升高了一截，“但是现在的情况……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间屋子里？”她将头转向了林兹·伊努赛尔，发现此人屈起了右手的四根手指，正在轻轻地敲着他们面前布满了不知是被笔尖还是人的指甲弄出来的划痕的桌子。

“我们正在做访客登记，我猜是这样。”林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让弗洛尔不确定她是应该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应该再次怀疑他所自称的双剑巡卫长身份。

“你是认真的吗？你看这儿——”弗洛尔指了指他们各自坐着的那两把被焊在地上的不锈钢椅子。它们的椅背由钢筋连接而成，看上去和真正靠上去都非常硌人。“还有那儿、这儿和坐在我们对面的这位看起来像是一晚没睡的巡卫先生。”她又指了指完全拉上百叶帘的房间窗户、布满划痕的桌子和坐在桌子对面的维序局巡卫，然后叹了口气，指出道：“这显然是一间问讯室，而且我大概四个小时前才从这里离开。在外面跟着你排之前那一列队时，我其实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但我当时还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弗洛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肯定充满了郁闷。不过，当坐在他们的对面、戴着金属面具的巡卫深吸了一口气接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她还要郁闷：“等等，所以说……你们两位这次不是来报案的？”这名巡卫放下了手中的贮水笔，朝桌子对面的两人投来了一道带着怨念的目光。显然，摆在他面前的那几份表格完全是浪费了。

导致这一场误会的罪魁祸首倒是表现得相当镇定。“噢，原来如此。”林兹转了转头，环视了整个房间一圈，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我之前待的地方，问讯室并不是这样的。”随后，他又朝桌子对面的巡卫点了点头：“对，我和这位女士并不是来报案的。我是林兹·伊努赛尔，杜城第三分区今日到任的双剑巡卫长。”他又将之前在那位葛兰迪巡卫长面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坐在桌子对面的巡卫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了一丝困惑的神色。“你……双剑巡卫长？我不明白，我们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你是认真的吗，先生？”

“当然。”林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拉抻了一下身上那件有些褪色的长外套的前襟，“能请你带我去卡冯利特·切尔西局长的办公室吗，巡卫？”

戴着金属眼镜的巡卫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弗洛尔，陷入了沉默。从其人镜片后的眼神来看，弗洛尔敢打赌他并不怎么相信林兹的话。“他刚才对你们的葛兰迪巡卫长也是这么说的，巡卫。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为了拿到自己的医疗费，她积极地为林兹作证道。

戴着金属眼镜的巡卫露出了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你……您稍等，我得出去请示一下我的上级长官。”他勉强地说，站起了身，迅速地离开了房间。门被打开又再度关上后，仍然留在这间问讯室里的二人清晰地听见了房间门从外面上锁的“咔哒”声响。

“警惕性不错。”片刻之后，林兹评价说。他没有再坐回椅子上，而是在这个房间里十分自在地转悠了一圈，然后走到了拉着百叶帘的窗户前，低头研究起了控制窗帘叶片的旋转手杆。

“你的新同僚对待你的态度有点奇怪，伊努赛尔巡卫长。”短暂地犹豫后，弗洛尔开口说道。尽管这并不关她的事。根据林兹说通用语时的低沉口音，她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判断：“你应该不是杜城人吧。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她小心地移开了摁着鼻子的手帕，欣慰地发现自己的鼻血终于止住了。

“……有很多原因。但简单来说，我非得来这儿不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林兹心不在焉地说，语气有些敷衍。他将双手放在窗框边的旋转手杆上，试着将它往左转了一转，然后发现窗帘毫无反应。“我的新同僚对待我的态度并不重要。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他又将旋转手杆往右转了转，这次成功地让窗帘叶片呈现出了平行的状态，露出了半透明的窗户玻璃。微微眯起双眼，透过玻璃望了出去，林兹满意地点了点头：“噢，很好，刚才那个巡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之前那个络腮胡大个子和一个灰白头发的——我想那应该就是切尔西局长了。”

弗洛尔也扭过了头，顺着林兹的视线向窗户外面看了过去。的确，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三个人正在往他们现在所在的问讯室走来。几分钟之后，这间问讯室的门锁就被戴着金属眼镜的巡卫再度打开了。

“抱歉，长官。我不该怀疑您的话。”走进房间后，这名巡卫带着一丝歉意对林兹说道，然后动作迅速地收走了原本放在房间内桌子上的一堆表格，匆匆离开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也走进了房间。

一看到林兹，“络腮胡大个子”——他们之前见过的葛兰迪巡卫长就皱起了眉头，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一副只能被弗洛尔解读为“厌恶”的神色。和他一起走进这间问讯室的则是一个戴着绣着三把小剑与两片羽毛的帽子，右胸上佩着一枚小巧的银色勋章，有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的小老头——卡冯利特·切尔西局长，钟塔区维序分局的头儿。

“林兹·伊努赛尔巡卫长？我是卡冯利特·切尔西，很高兴你能来到杜尔歌林德加入我们分局。”切尔西局长客套地说道，朝已经从窗边转过身来的林兹点了点头，又用一种不确定的目光瞥了仍然坐在椅子上的弗洛尔一眼。他的外表和声音都略显苍老，让弗洛尔觉得他的年纪至少是在六十岁往上。“不过，我原本以为你还要过一周才会前来报到？”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长官。但现在我已经在这儿了。”林兹用轻松的语气说，“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等上一周。事实上，我想要预支一下我的薪水，长官。我答应给等在这儿的这位女士三百块，让她能够去诊所治疗她的鼻子。”

“啊。是的，葛兰迪巡卫长——就是这一位——也跟我说了这件事。这……没问题。”切尔西局长说，看了旁边脸色不佳的大个子巡卫长一眼，维持着一副和善的神情，“不过，伊努赛尔巡卫长，你知道的，你的调令来得很急，而我们分局这边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来报到。所以，虽然根据你的职衔和维序局的内部规定，你应当像葛兰迪巡卫长一样指挥一支独立的专门办案队伍，但是……坦白地说，我们分局现在还没有为你配备好相应的人手。”

尽管说话时的语气相当和蔼，卡冯利特·切尔西局长的这一席话无疑是钟塔区维序局并不待见林兹·伊努赛尔此人的又一有力证明。作为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间问讯室里的旁听者，弗洛尔这样想道。不过，既然似乎还没有人想到要叫她离开，她决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那么，您目前给我配备了多少人手？”林兹盘根究底地问道。

切尔西局长面露迟疑。“这个嘛……”他叹了口气，“伊努赛尔巡卫长，很抱歉。但我们分局会给你提供一间合适的办公室。”这似乎是在设法转移话题，但林兹·伊努赛尔巡卫长却显然打算追问到底。

“连一个速记员都没有吗？”他的问题成功地让头发已然灰白的维序局局长无言以对，也让原本在旁边抱着胳膊，摆着一副臭脸的葛兰迪巡卫长突然暴跳如雷地呵斥出声，把弗洛尔给吓了一跳：“根本没人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伊努赛尔！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

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葛兰迪巡卫长的厉声指责一样，林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够了，葛兰迪巡卫长！注意你的言辞，这儿可还有一位市民在场呢。” 切尔西局长大声打断了自己的下属，朝其人投去了极为严厉的一瞥。看来，他并不像葛兰迪巡卫长一样完全忽略了弗洛尔的存在。葛兰迪巡卫长闭上了嘴，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

之后，先前那副相当和善的神色再度回到了切尔西局长的脸上。他开口说道：“我们分局已经接受了伊努赛尔巡卫长的调令。记住这点，葛兰迪巡卫长。现在，去忙你的事吧。”葛兰迪巡卫长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随后，切尔西局长就又再一次地将目光投向了弗洛尔，开口说道：“这位……沃恩女士，对吗？你能先到外面的走廊上去等一下吗？我需要和伊努赛尔巡卫长单独谈谈。”

“没问题，我这就走。”弗洛尔有些讪讪地站了起来，颇有种偷听看热闹不嫌事大、然后被人逮了个正着的心虚之感。虽然她完全是光明正大地坐在这儿听他们说话。她绕过了桌子，向问讯室的房间门迈开了脚步，却又在距那扇门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弗洛尔忽然意识到，一个能比那三百块医疗费更好地解决她目前即将流落街头的困境的机会或许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当然得试着抓住它。于是她转过了身，朝林兹提议道：“说到速记员……如果你需要的话，伊努赛尔巡卫长，我想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她的话立即吸引了房间里的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切尔西局长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在他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林兹先一步开口了：“噢？沃恩女士，你学过速记吗？”他听上去有点怀疑。

“当然。”弗洛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即使她的鼻子仍然隐隐作痛，她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极为自信的模样：“我不仅学过速记，还能流畅地读写除通用语之外的三种语言。我在盐郡的海尔克城那边当过一年半的正式调查记者。弗洛尔·沃恩，《晚星报》。你可以去找去年的报纸证实这点。我一直都对维序局人员的工作很感兴趣。”最后一句话纯属临场瞎编。在海尔克时，弗洛尔几乎没有和那儿的维序局人员打过交道。

林兹将双手放在了他面前满是划痕的桌面上，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弗洛尔一会。切尔西局长的眉头则皱得更深了一点。“正式调查记者？”他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沃恩女士，但……你来做速记员这份工作是否有点大材小用了？”

这几乎等同于一种相对委婉的拒绝。弗洛尔听得出来。不过，林兹却显然不惮于持有并说出和他的顶头上司相反的意见：“沃恩女士，如果你有信心能做好这份工作的话，那就这样吧。你将会作为速记员来为我工作。”

林兹的话语令切尔西局长和善的神情微微一滞，疑惑地眯起了眼睛：“伊努赛尔巡卫长，你这是……？”

“根据我的职衔和内部规定，我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吧，长官？”林兹挑起了眉头，反问道。再一次地，切尔西局长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整间问讯室里短暂地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默。

片刻之后，林兹再次开口了：“您放心，如果我认为沃恩女士不适合这份工作，我会让她及时走人的。”

这话说得还真不客气。弗洛尔想。但考虑到她可能会获得一份让她能够继续在杜尔歌林德生活下去的新工作，她决定装模作样地表现一下。“当然，伊努赛尔长官。”她挺直了脊背，朝房间里的另外两人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为维序局效劳是我的荣幸。”

卡冯利特·切尔西局长看了看她，又将视线移回到林兹的身上，审视了他片刻，然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好吧。沃恩女士，欢迎你加入维序局。”头发灰白的老人对弗洛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你去外面找一下绍恩巡卫——就是刚才带你和伊努赛尔巡卫长进这间问讯室的那个人，让他带你去办一下入职手续吧。”

入职手续的办理顺利得令弗洛尔感到惊讶。之后，她放弃了向林兹索要任何医疗费，因为她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坚持，她不会得到这份工作。无论他这么做是出于何种动机，她都对他心存一份感激。

就这样，在1213年的初秋，天气开始转冷之前，弗洛尔成为了在杜尔歌林德钟塔区维序分局工作的一名速记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