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她呢？他也是这副坦然的模样吗？他永远是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事超出他的掌控。

没有情绪，只有时局。永远放心地让她走，永远只做她后背的依靠，永远没想过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另一头的烛火将灯光打到他们二人的影子上，随着尘灰落在书架卷轴上。

洛河咬住下唇，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强势些，她站远一步，说：“如果有一天，只要牺牲我就可以复兴翉笃，你也会让我去？”

元安叹气，说：“……主上，没有什么是我能选择的，一切的选择都在你。”

“那你呢？”洛河打断他，坚定地看着他：“决定权在我，但你的想法是什么？”

洛河眼中闪烁：“你是空生使徒的时候，你将所有的分析好呈上来，交给我做选择，那是因为我是你的上司，这是你的工作。”

“但你现在不只再是翉笃的使徒，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想知道你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因为你也是我的爱人。”

洛河朝沉默的他伸手，夏日的闷燥被窗外风吹散，她能听到蝉鸣，蛙叫，屋中的冰块滴答滴答正在一点点融化的声音，这一刻漫长如一生，她指尖发冷，伸出的手没得到回应。

“元安。”

“我在。”

洛河声音颤抖说：“你还在怕什么？”

“……”

他在怕什么。

他在怕过于真挚的感情会遭到她的厌弃，他在怕自己恃宠而骄忘记现在自己的身份，他害怕自己终于有勇气像前世一样将所有交出来时，她说不要了。

与其这样，他不如一辈子活在阴暗下。

他连床伴都做不好，更别提做丈夫，爱人。他最擅长的，是做籍籍无名的守护者，他不需要承受来自洛河的任何爱意，他只需要掏空心思对她好，把命给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了。

但现在……

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样了。

他没办法不承认自己动了心，并且在洛河的劝诱下，他一次比一次放肆。曾经他只敢闻她的衣袖，现在他敢公然画她的小像，敢替她量衣，敢接手她一切衣食起居，而自己早就越过了那条底线。

如果……

元安反问她：“你想好了？”

洛河说：“从未改变。”

她话音刚落，逐渐冰凉下来的指尖被火热的掌心拢住，整个人撞入结实的怀抱，她鼻子一痛，流下眼泪来。

元安的声音从胸腔中闷闷传来，他说：“……这会是你人生中做的最后悔的决定。”

洛河抬头，泪眼朦胧，笑说：“但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对吗？”

元安喟叹一声，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边，摩挲着道：“没有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日你没能自己逃出来，我要到哪里去找你。”

“哪日？”洛河说完才想起来，说：“在客栈被绑架那次？”

元安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压抑着话语间的绝望和恐惧，说：“我想查出他们背后之人，但他们是纯粹的民间组织，蚕利而生，伺机行动。九生堂剿灭了他们所有人，但我还是怕，那日只是一点疏忽就……”

“怕什么，”洛河轻笑，“爱就大胆爱，死就一起死。我问你，你现在还想让我去白家的家宴吗？”

她靠在对方身前，听到他心跳如雷，洛河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她将手指搭在窗棂的边缘，无意识地打磨着镂空木纹上的金属。

“不会，”他说，“不许去。”

“那如果我非要去呢？”洛河心念一动，指尖动作停顿。

元安轻蹭着她的头顶，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

洛河说：“你说过的，不许骗我。”

元安垂下眉梢，说：“可以不去吗？”

洛河说：“如果是我想去，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元安说：“你想去，我不会拦你。”

洛河一愣，刚想开口，元安却接着说道。

“但我依然会陪伴在你身侧，不管以什么身份，一旦你后悔了，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这句话，他说了两世，也做到了两世。

洛河眼眶一热，几乎抑制不住眼泪涌出，她不想他看见自己狼狈模样，倾身上前覆住他的双眼，在他耳边道：“你从未跟我讲过你前世的故事。我知道你前世是陈鸿年之子，不过你又是怎么当上空生使徒的？”

元安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靠在窗边，洛河蒙着他的眼睛却能感觉他眼中的笑意，他的眼睫毛扫着自己的手心痒痒的，烫得她手腕一松，她松开手，露出的那双眼澄明如月光，混着百年前的相思，一起落到自己身上。

洛河心中一紧，仿佛狂飙的飓风卷走一切顾虑，灵台之上升起白幕。稚气未消的神女第一次承受万人朝拜，她隔着重重珠帘，远远瞧见了那个为自己作画的少年。

元安说：“你想知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元安拉着她从楼中出来，两人从上次关押常卫重的后门进入，绕过几个楼梯，往地下越走越深。

洛河从来不知道，九生堂居然还有这么深的一个密室。

地底的潮气从脚下渗入体内，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元安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擦燃手中的火折，这才能清晰地看见这条山壁两侧。

“这是……”

洛河举起手中的火把，摇曳的火焰在墙壁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密室的空气沉闷，一股古老染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俯身朝墙壁上看去。

石壁之上，褪色的壁画洗尽铅华沿着无尽的通道展开，铺天盖地的纹理从脚边一直延伸到头顶，朱、靛、黄一点点拼凑起两百年前的翉笃神教。

而当她细看画壁之上的人时，瞬间明白了元安带她来这的原因。

作画之人，不用想，自然是他。

而画上之人，是她，成千上万，形态各异的她。

红斗篷之下，少女瞳似琥珀，眼角绯红，发间系满金线红带碧玺，圣服的腰带上画了青，白，灰色的面具，棕黑圆环铃铛相配，一颦一笑，一动一摇，像是永生的古神撞入世间，救世人，笑看苍天。

洛河瞳孔震颤，她不敢想这人花了多少心血画这满墙壁画，她颤抖着手摸上画中人衣裙，问道：“……为什么？”

她看过两人间的书信，知道自己前世对待他大抵不好，他一个人默默无闻地做这些，就从没想过要给她看，只是暗自藏着，作为心结，一世一世地等待下去。

可是，为什么要给她做这些？却又为什么不告诉她？

难道前世的自己冷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明知世界上有人这样在乎她，她也从未动心，从未想过多看他一眼？

洛河的手抚过掉漆的碎片，问：“为什么？”

元安说：“阿河开心，下使便心甘情愿。”

她执着地问元安为什么，他只说他心甘情愿。

金漆玉殿还圆日，昆仑白云半片天，她于其中坐讲论道，捏花含笑；琉璃宝塔净无尘，梵音袅袅传九霄，她于此间施甘露，普渡慈航。

第一面墙上画得是仙界景象，明女神托梦神女下凡解救世人于苦海。

第二面墙是穿着红斗篷的女神使走上神台，台下万民俯首，承受朝拜。

两幅画连起来便是一个情节，洛河的目光紧追地望向下一幅。

第三面墙是通体血红，飞扬的红缎标志战火肆虐，面黄骨痩的百姓四方围圆，跪着接受女神使从身上割下的血肉，满地都是血，就连天都染红，唯有女神使周围仍是一方净土。

元安见洛河在画前停下，解释道：“那年禹国再次造犯边境，恰逢冬日大雪，家男丁都应征从军，余粮带走所剩无几，又突遭劫匪掠夺，辜邬内部饥荒又惹瘟疫。”

洛河转头，迟疑说：“这画上之人是……我？”

元安说：“是又不是。”

元安说：“禹国造犯是真，饥荒也是真，不过割肉是假，吃人肉也是假。”

洛河松了一口气，若是做他们的女神使还要被人分吃，那她是死都不要再干了。

元安看穿她的心思，笑说：“当时情况特殊，你从依兰借来了粮食后又因为水土不服大病一场，在他们眼中，自然是你为了救他们献出了自己。”

紧接着往后，画面转变，战火结束，百姓回到正常的生活，田埂纵横，稻穗飘香。农夫们弯腰在田间劳作，炊烟袅袅升起，一幅生机盎然模样。

而作为神使的自己，因为完成任务结束了在凡间的历程，驾鹤腾云，直上九霄，在云端处垂眸看着世人。

洛河指着壁画上的自己，问：“这是什么？”

再怎么说，这副升天图，她总不能是真的升天了吧。

元安说：“这是立国教后，你避世所画。”

洛河皱眉：“避世？”

元安点头，眼中划过一丝不忍，说：“……皇室虽承认翉笃为国教，但代价却是你的双腿和眼睛。你不喜别人提起此事，便从此避世不出。”

洛河觉得熟悉，仔细一想竟然与自己先前梦见的景象一模一样，元安将她所有的经历都美化，画在壁画之上，一点不提这背后之事。

通道一直朝暗中延伸，壁画还闪烁着百年前的辉煌，琼纱，菩提，女伎相继出现，只为将她幻化成诸神的一员，定格在神位上。

而在最深处，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目含慈悲的明女神却被画上了鬼面，数万只火焰举起，挂满凝固蜡泪的暗红袍子上，遍布熏黑烧焦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