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好吗？赵笑在里面快三个时辰了吧？”
洛河欲要敲门的手被元安拦住，他说：“再等等。”
白日里，赵笑失魂落魄地将云傩背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石洞里，一整个下午不吃不喝，他们为他带了些晚膳，现下被锁在门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夜幕逐渐降了下来，石洞内还是没有动静，饭菜也冷了，元安提议道：“石洞里有吃的，饿不死他们。我先送你回去？”
洛河贴在石门上，从门缝朝里望去，说：“那可不行，两个孩子还在里面呢，小孩不像大人，耐不住饿的。”
两人又等了一会，直到月亮西悬，稀星暗布，洛河又一次赶走恼人的蚊虫，靠在元安肩上昏昏欲睡时，石门终于打开了。
洞内烛火通明，敞开的门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赵笑双眼红肿，深蓝的外袍上布满血迹，攥着银针的手发颤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扶不住石门。
“怎么样？”洛河冲上去问。
赵笑沉默了一会，长长的叹息将所有人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他僵硬地站了一会，侧身说道：“进来看看吧。”
屋内充斥着血腥和草药味，灶上的大锅滚滚冒着热气，石座后面的大床上，女人安静地躺着，她的头被一圈圈用纱布束缚，将双眼都盖住，血污被擦净后，露出一张恬静憔悴的面容。
床的另一头，两个妹妹早已睡下，唯有紫苏还直挺挺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傩。
洛河将食盒放在桌上，看到云傩眼睛上的纱布，迟疑道：“她……怎么样了？”
赵笑靠着墙坐在地上，举起地上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音色模糊道：“失明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耳朵，重要的是看她明日能不能醒过来，如果醒不过来……”
他仰头一饮，将葫芦狠狠砸向屏风，里面的烈酒撒出来，混着屋里的血腥，仿佛听到了金石兵戈之声。
“那我就陪她一起下去！”
洛河看看床上的云傩，再看向半疯魔的赵笑，最终望向角落里发抖的紫苏，招手道：“紫苏！”
“肚子饿了吗？快来吃饭！”
紫苏犹豫一下，最终还是绕过赵笑，接过洛河给的食盒，就着冰冷的饭菜大快朵颐起来。
元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早就说过不会再回头吗？就当她六年前死了，还这么难受？”
赵笑朝手边摸去，却扑了个空，他仰头靠着墙壁，打了个酒嗝：“呃。”
“我做错了太多……”
“我对不起她……”
“我……呃…呃…唉。”他扭过头，烛火通明的屋内，却唯独他脸上蒙着一层薄薄晃动的影子，他叹气，说：“她那么在意，为什么她不说啊！”
“她如果早点告诉我她是被逼的，我怎么会签那放妻书！？我还以为她是怨我没有护住孩子，怨我没用……”
元安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少喝点酒，胡言乱语的。”
赵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像是没听到一样盯着地上，继续说道：“放妻书……放妻书……我把那玩意放哪了？我明日就要去官府，把这放妻书上的名字删去，我要带她回去。”
元安捏着茶盏，说：“她现在是太后的人，你带不走她的。”
赵笑弹簧般起身，东倒西歪地跑向桌下的行囊，从自己包袱里的最深处，挖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瓷瓶。
其中一个正是上次他负伤时所用，他眼神迷离地打开一个，将珍贵的药粉全洒在了地上，摔碎瓷瓶，又打开另一个。
他摇晃另一个瓷瓶，瓶口被堵住了，伸手将东西掏了出来。
两个被红线扎紧的纸卷掉了出来，赵笑不管滚落的瓶子，捡起一个打开。
“找到了！”他来不及高兴，迫不及待地将另一个也展开，两张一模一样的契纸，摆在地上，赵笑却再次愣了神，“怎么……怎么有两张？”
“怎么可能……有两张？”
两份和离书，除了签名顺序略有不同，纸张老化的程度，红线捆扎的位置，像是老天爷故意开的玩笑一样，全部一模一样。
一份是赵笑一直放在瓷瓶里的，而另一份，是云傩的。
“她什么时候做的！？”
赵笑强迫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活动起来，他看看满地的粉末，像被吸进一个无休无止不停旋转的记忆旋涡，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用过这药一次，就是那次，是她从自己包袱中翻出药瓶的。
她记得自己的东西都是放在哪的，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当时的他都没有意识到异常熟稔的动作！
她将自己的那份还给他，是想和他回去，她给了他那么多暗示，他却一个都没猜出来！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六年的漫长等待之后，一分为二的和离书，终于沿着粗糙毛刺的边缘，再度严丝合缝得拼在一起。
赵笑颓废地坐在地上，不住地触摸着撕开的边缘，神色萧悴，说：“赵笑，你可真是，愚蠢至极啊！”
哗啦一声，元安将手中的茶水泼到赵笑的脸上。
“她是太后党羽，一切行动背后都有太后助推。”
赵笑一个激灵，像护着宝贝一样将手里的和离书拿远，大吼一声：“滚！不要你管！”
元安说：“太后是血轮教的掌控者，你怎么觉得她不会针对翉笃？”
赵笑说：“行啊！那我就离开九生堂！”
元安冷笑：“现在离开？别说离开，你死了也会被当成翉笃的人。你与云傩，本就不该在一起！”
“说不定她当年离开就是因为不希望你卷入其中，现在你不仅参与了，还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你们二人想走？就算太后放你们，我也不会同意。”
“你敢！！！”
赵笑起身捏住他的衣领，满眼愤怒说：“我要带走她，你们谁都别拦我！”
元安垂下眉毛，轻描淡写说：“好哇，那你就试试。”
“你试试你能不能带着她和三个孩子，逃出空生使徒和季言的围追堵截。”
赵笑自己也在九生堂效命，他比谁都清楚那群使徒为了翉笃能做出什么样癫狂的举动，他手上力道逐渐松开，沉默下来。
“好。好。好。”
“元安，那我要怎样，就当我就求你了，求你看在我这些年在九生堂的面子上，放了她吧。”
元安不予理睬，他回头接过洛河手中的食盒，说：“走吧。”
合上门，赵笑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视着二人远去的方向，半天才松开捏着和离书的手，恍惚地走到云傩的床边。
“以前我不明白，我想这天下苍生大义与你我何干，若是合上屋门，自家过日子，只需要一块田地，两只鸡鸭，一座靠山小宅，还有你我就足够了。”
“后来没了你，再得到别的，也都毫无趣味了。”
赵笑无意识地伸手描摹着云傩的面容，从眼角到苍白的嘴唇，六年不见，她却好像毫无变化。
反倒是自己，先是加入空生，又是偷卖医典，用着曾经的名号招摇撞骗，欺师灭祖，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她不准他做的事情。
赵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她若是知道定然又会大气一场。
赵笑盘腿坐在她床边，说：“你若是醒来，我带你回辜邬的家，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你若是醒来，我就听你的，回医馆继续救人。”
“你喜欢孩子，我们便去收养像紫苏一样的孩子，你若是想要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再要一个孩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睡在一旁的紫苏小声开口问道：“赵叔叔，娘亲醒不过来了吗？”
赵笑苦笑摇头，不忍心将真相告诉她们，他说：“娘亲是神仙，要唤醒她自然要费些功夫，再等等看。”
紫苏捏了捏云傩冰冷的手指，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微若蚊虫的声音说：“赵叔叔，原来你是猪八戒啊—”
“什么是猪八戒？”
紫苏说：“就是凡人跟神仙成婚后，就会变成猪八戒，赵叔叔你……”
“你瞎说，”赵笑起身挑烛芯，“你赵叔叔老早就是猪八戒了，你们现在应该改口叫我爹爹。”
紫苏眼前一亮，坐起身激动说：“那爹爹是不是要请我们吃喜糖！”
“那爹爹是不是要带我们去吃烤鸭！还有还有……”
“爹爹会带我们去放花灯。”
等等……
这声音……
赵笑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他手腕一抖，将点点星火压灭，紫苏没说话，屋里陷入昏暗的寂静，脑中却好像烟火炸开。
池头撑着床坐起，夜色朦胧中，她解开眼前的纱布，眼中迷障似是透过群山浓雾望向他。
“他有一百只花灯，他会带我们去放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