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每三月一次的血轮大祭，天崇子母台边上早已围着等了一夜的人。
寅时起锣，锣声传遍整个山林，云中山上人间一盏盏亮起灯来，男女老少借着夜色匆匆上山。
前来观礼的人站满了上山的路，橙黄明亮的灯笼像一条滚动的火龙，盘踞在山路上直通向山腰的子母台。
子母祭坛四周的数十盏油灯就快要烧尽，锣声三响便是日出，微弱的火光被朝生红日夺走，祭坛正前方支起了三根竹竿，竹竿织着一圈茅草，映在地上的影子随着阳光缓缓直立。
众人面容虔诚有序地围着竹竿，十分自然地隔开一些距离，竹竿前后都属于神明，不想一起被池头娘娘收走，就不要靠得太近。
季言一行人沿着山后的路赶到，他身穿一件宽大的黑白袍子，背后箭筒中晃动三五只红尾箭矢，头带高帽，后脑勺挂着黑色的兽鬼面具，缠在腕上的一黑一白两根带子晃荡着。
而他的身后，一座赤红的轿子缓缓移动，轿顶钉着一圈金属的赤鬼面具，面具的眼、耳、鼻、舌处都朝外吐着一条深浅不同的暗红色绸缎，长度覆盖整个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妖冶盛开的曼珠沙华。
轿子的后面，被蒙着眼捆着手的三个女人，被队尾的人催促着，踉踉跄跄跟上轿子。
“停！”
季言将手里的东西往地面上一砸，瞬间爆发出赤红色的火光，围观者都被火光吸引，他向后打了个手势，三个女人被推搡着来到祭台上。
“祖宗在上，以生魂祭天求娘娘归还百女，嫁长为妇，延续云中香火！”
“归还百女，延续香火！”
“归还百女，延续香火！”
“归还百女，延续香火！”
台下的人齐声共喝，整座云中山为之战栗。
三人相继被推上祭台，绑在细长的竹竿上，再将蓬草一圈一圈围在她们身上，中间那人踢打着腿奋力挣扎，绑绳子的人狠狠捂住她的口鼻，过一会就没了声息。
最右侧是那天在酒楼嫁祸洛河之人，她被蒙住口鼻颤抖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是高估了丈夫的良心，王崇前脚把洛河绑走，后脚就把自己塞入了麻袋。
“请娘娘检查祭品。”
季言后撤出祭台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台边的红轿上，片刻寂静后，侍者上前跪在轿前，低声念了句什么，他转过身来，朝众人呼喊道。
“朗诵血轮经！！”
季言用布条在空中画了个黑白的圆，再将其抛向空中，看准时机从后背抽出三只箭矢，飞快将还在空中飘荡的布条扎入泥土中。
“朗诵血轮经！！！”他重复道。
台下众人纷纷像提线木偶一样开始张口念诵，每人念的都不一样，凑在一起连自己在念什么都不知道，错杂混乱的音节飘向空中，乌云般笼罩在整个云中之上。
暗处，洛河拉了拉元安的袖子，说：“太后此招还是厉害。每家至少三个轻壮男丁，云中山一共七十三户人家，三七二十一，笼统至少有二百一十多个壮丁……二百一十多人聚集在这小小的村中，再有些兵械，弄不好真会出岔子。”
元安点头说：“依云中的地形，朝廷根本无法在此地遣军，只用一个掌控之下的神教钳制他们，不仅解决了心腹之患，来日用兵她亦可用池头的名号调兵遣将。”
元安说：“不仅如此，血轮教还能接纳翉笃残余信徒，一旦事成，所有势力收归天上城，他们再无心腹之患。”
洛河撇嘴：“一石二鸟，实在是高。”
半刻钟后，众人嘈杂的声音逐渐停止，季言将地上的箭矢抽出，走到女人们跟前，将红羽箭矢一只只别在她们的脚踝处。
“有此红羽为信，下去之后娘娘看见，自然知道是云中来的人。”
女人们自知已是在劫难逃，被捂住的嘴发不出声音，脚趾蜷缩着，两行清泪将眼前的黑布晕湿，失力的身子轻颤着。
季言别完红羽，在最后一个女人的肩上轻拍，恭顺地说：“能为云中带来子孙后代是你们的福气，夫家也会因此受到荫庇，下去后好好说，娘娘会善待你们的。”
——不……不……
女人拼命地摇头，她小腿用力，脚趾夹住红羽，竟然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将箭矢扔了出去。
“你……”
季言不得不再回来调整祭品的位置，他抬头看了看日色，警告道：“娘娘都看着呢，可不要让夫家因你们今日所行蒙羞！”
红羽放好，侍者便立刻上前，往竹竿空心中倒油。察觉到冰凉滑腻的液体从身后竹竿的缝隙处溢出来，女人们的脸色都因恐惧煞白到了极点，此时早已顾不上什么家族名望了，只想着拼命挣扎以求一线生机。
但季言早已料到，灌油的侍者故意将油渣泼糊在女人的脸上头发上，掺了迷魂药草的油渣很快让人神志不清，她们逐渐一动不动，安静下来。
日头悬起，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高，等待吉时来临，影子几乎与人平行，就是血祭开始的时候。
前来观礼的人静穆地站着，季言踩着三人的影子，黑白的布条在空中虚画，气温逐渐上升，季言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虚汗，就在众人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大喝一声，将布条甩向身后的女人。
女人满脸的油将布条死死粘住，迷魂药的药效过去，她们迷蒙的抬起头，睁不开的眼睛望向天边火热的红球。
他扬声向轿子询问：“吉时已到，娘娘可否现在行礼？”
侍者再次小跑到轿旁，季言眼神闪动，还没等池头下达指令，挥手道：
“动火！”
三人的脚下同时落下火星，他接过燃烧一半的火把，走到轿边的侍者身侧，低声道：“玩够了没？”
侍者黑色的斗篷遮住面容，“他”侧对着季言，一动不动。
“嗯？差不多就行了，”季言皱眉，伸手去掰“他”的肩膀，“池头？”
云傩从怀中抽出匕首，扑上去直取他喉咙。
——完了，歪了。
捅入肩膀的匕首炸出大股血，云傩被溅了一脸，容不得迟疑拔出匕首就要再来一刀。
“异教徒！！！”
季言尖叫，他险避云傩第二击，将手中带着火星的木棍扔向轿子。
二人在沙地上滚动并未引起远处观众的注意，但突然燃起的红轿却让所有人都凑近。
“烧得好快！不对，那个方向怎么会有烟？”
“轿子！是轿子！”
有人惊呼道：“娘娘！娘娘的轿子！娘娘的轿子着火了！”
“圣物着火是不详之兆，娘娘肯定会降罪给云中，快想想法子，大祭祀呢？！”人们推搡着上前，急切道。
“大祭司呢，没看到大祭司！是不是娘娘不满意这次的祭品，要降灾祸给云中！！？”
有人恐惧地跪下，开始对着起烟的方向低声念诵血轮经，见一人跪下，周围的人也纷纷跪下，见一片人跪下，一片片人跪下，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跪下，激昂猛烈高声念诵着血轮经。
“求娘娘保佑……求娘娘保佑……”
整片山林重新笼罩破碎语句的乌云，落下如雨般对神的祷告，台上火光和烟雾直冲上天，女人们挣扎尖叫着，声音很快被下方的祷告吞噬。
“求求娘娘莫要降罪于我，我还有我爹，我儿，我还不能死……”
“娘娘，娘娘……”
在恐惧最浓烈之处，一道惊雷炸响，人群中不知道有谁尖叫了一声。
“有异教徒！大祭司被异教徒所伤！！！！”
“异教徒！！！”
“是异教徒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此话一出，所有人站起身来，一瞬间，刚刚的恐惧和虔诚化作有形的剑，所有情绪找到了发泄点，迫不及待地冲出。
云傩三刺不中，等她想抽身时，却发现周围的早已围满了信徒。
季言阴阴地笑了一下，捂着自己的伤口高喊道：“异教徒烧了池头娘娘的轿子，若不能拿下她，娘娘不会原谅所有人！”
所有人目光死死盯住云傩，没人注意到烈火滚滚的祭台上，三个女人早已消失不见。
场地上只剩下了云傩一个人，气流压上来，而圆圈还在不断收紧，密不透风的人障中，她看见那些她曾救过的人，与她对立而站着。
云傩慢慢站起身，环视周围的人墙，他们的脸上有愤怒，不解，怀疑，怨恨……之前在石洞中，她从未见过他们对着自己露出这副模样。
季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手上的血抹在她腕上，踉踉跄跄凑在她耳边说：“乖乖跟我回去，我还能让你继续当这个池头娘娘。”
云傩瞪着季言，扯着自己的手腕与他暗中较劲，低声回道：“你猜我回不回去。”
季言目光闪烁，似乎在嘲笑云傩的愚蠢，他说：“你可想请清楚了，你看看这些人，看到了吗？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他们要的只是他们心中的池头娘娘。”
“你的善良根本不会有回报，我早就说过。跟着我，我至少能让你重新做回他们心中的’池头娘娘’。”
云傩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说：“他们心中的池头娘娘……你觉得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吗？”
季言握着她的力道不减反增，面上多了几分怒气，他说：“云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你还想回天上城，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池头笑了一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说：“要是我不想呢？”
季言瞳孔剧烈收缩，云傩反手掐住他的小臂，借力高高跃起，举起匕首，朝着他的面容正面刺去。
“若人德行有亏，则天道践行。季言，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两侧的信徒距离他们只有三步之遥，此举根本伤不了他，反而只会激起那些信徒的狂怒！
但云傩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早已成为笼中鸟，左右到是一死，倒不如拼死一搏，带他下去与自己陪葬。
“抓住她！不要让异教徒伤害祭祀！”
云傩刚举起手臂，人群便尖叫着捶打着，她手中的刀刃只不过在季言脸上浅浅划下一道痕，就被人群扑倒在地。
人群的拳脚拥上来，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灰泥被踢打着灌入口鼻，紧抱住头的手逐渐麻木，混乱中有人一脚踢在她的脑后，口中呛如大口泥，瞬间失去意识。
再醒来，黑暗的密室，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捆在柱子上，她的双眼烫得好像流出鲜血，抬头看着这不见光的天，流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