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
洛河书房。
“这都是什么？”
洛河走到书桌旁，捡起地上的一卷竹筒。桌面上凌乱滚动着十几二十个一模一样的竹筒，窗外站着一排信鸽，像一片白色的海洋。
洛河一走近，信鸽们就乌泱泱地散开，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座位下也堆满竹筒，只不过出门了几日日子，到底有多少人给她写了信？
她随便打开一个竹筒，掉落出来的卷纸上用巨大的黑字写着——
“云鹙窟，速来，赵。”
纸片被撕得破破烂烂，纸张的背面还有些油垢，洛河满心疑惑，又拆开两个信筒。
“救。赵”
“速救。”
连落款都不写了吗？寄了那么多，看起来也不是很急。洛河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她将剩下所有的竹筒全部打开，无一写得不是让自己快快去救他。
“怎么了？”元安刚给幼幼加完草料，走到门边问到。
“你进来看看吧，都是赵笑寄回来的。”洛河扬了扬手里的碎纸，语气无奈道。
元安走到她身边，将放在一边的字条全部扫了一遍，看完沉默了。
洛河背着手走到桌后，说：“怎么样……”
元安放下手里的纸说：“是这家伙的风格。他从不会为难自己，这事多半还在他能够忍耐的范围内。”
洛河从桌下取了张大纸，学着赵笑的样子撕成破破烂烂的一小段，准备回信。
她说：“这厮听起来要被云中山的女妖精吸完精气了，再拖几日恐怕就要变成干尸了。不过这女妖精还怪好，竟然还让他寄信，换做是我……”
她话语一顿，抬头问元安：“你那边进展怎么样了？调查有消息吗？”
元安说：“都没招。不过目的地能确定是云中山一块，昨夜刚跟踪了一车的血轮经书，位置就在云中山上。我顺道拿了一本，你看看。”
洛河停下笔接过，书的封面是朱色的薄纸，书脊用粗麻绳固定，翻开第一页才看见三个大大的血轮经，再往后翻全是朱红的笔写的小字，密密麻麻，乍一看还怪吓人。
洛河说：“纸张用的倒是不差，你放火烧他们经书的时候，他们估计要心疼死了。”
元安说：“他们来不及心疼经书，新做的神像，定的僧衣，法器，全都被我一把火烧完了。”
洛河语气毫无波动，点了点头做了一副虚情假意的表情说道：“倒是可怜。”
她翻开书册，第一页印着血池地狱的图像，恶鬼将枷锁扣在女人双手上，将她们高高吊起，半身浸泡在滚烫如岩浆的沸水中，画上的女人面目狰狞，长发披散，唇齿双目皆如流血如注。
也有在挣扎想要逃离血池的，被铁锁挂钩贯穿手心，青面厉鬼手捏长鞭，驱她到池边逼其跳下。
“为家中诞下男丁者，可免十八世罪孽。”
“难产为污浊之罪，堕入血池身魂并归池头夫人名下，夫家若要赎回，则求夫人诵读血轮经，产妇则在生魂血池中历五千六百劫刑法，方可回归夫家家谱。不然，则产妇恐为游离阴鬼，永世不得轮回。”
全文用隶书写作，字一个紧挨着一个，文章艰涩，排版累人，似乎就是不想让人看懂。
洛河耐着性子读了两行，合上书本敲了敲桌面，问元安：“这玩意发下去，真的有人看吗？”
元安摊手：“云中山位置封闭，山里人能来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辜邬城了。世世代代住在山中，与世隔绝，别说读书了，认识自己名字的人都少之又少。”
洛河皱眉，重新审视这本书说：“那发放这种册子的意义……”
元安说：“我没仔细看里面的内容，但所有的神教都逃不开以恐吓为噱头巩固信徒，你看到书册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洛河放下书册，舒展开眉头，说：“有点吓人……所以这本书的目的不在于传教，而在于让所有拿到它的人心生恐惧？以便更好的配合神教的掌控？”
元安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想不出别的原因。”
洛河托着下巴，思忖道：“正因为云中山的封闭，居住在里面的人无法和外面沟通，这种崇惧关系就会格外容易建立，尤其是当人面临生活中别的烦恼绝望的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投奔山中的神教。”
元安点头，洛河继续说：“那这样的话，我们去云鹙窟是不是也得求点什么？”
“毕竟去拜神，竟无所求，岂不是太奇怪？”
洛河眯起眼睛，她将写完的信收起竹筒，徒手逮住信鸽，将信筒绑在它腿上放走。
元安说：“池头娘娘……主生育？”
洛河一愣，目光逐渐促狭，她起身走向元安，笑道：“那可太好办了，正好我想要个孩子。”
元安：“？”
她把他的手往屋里拉，笑意更深。
“你到我屋里来，我告诉你。”
半个时辰后，阿秋拿着最新的情报来书房找二人，书房大门敞开，她走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
小榻后的屏风上印出影子，她一惊，迅速拉上门。
又半个时辰后，室内宁静，阿秋试探地敲了敲门，无人响应。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阿秋再来敲门，开门的是洛河，她在逼仄的卧室里闷得满脸通红，衣衫凌乱像打了场大仗。
洛河擦了擦汗，屋内一股浓烈到异常的女子脂粉味，她撑着门，气息不顺道：“什么事？”
阿秋一本正经地从袖中拿出信笺，递给洛河：“主上。”
她话音刚落，帷幕之后，慢慢走出来一个腰肢纤细，身长八尺的“妙龄女子”。
“女子”神情不太自然，嘴上口脂还未抹开，走路姿势也十分别扭。
虽然姿态不那么像女子，这张脸可算是被物尽其用，当当是清俊隽秀一美人。
洛河主动伸手拉住元安，牵着他走下台阶，伸手摸向他虚假隆起的小腹，说：“你的孩子怎么不算是我们的孩子呢？”
元安别过头，他很后悔没有带人皮面具出来，要是被死士营的人看见，他就把他们杀了。
洛河意味深长地对阿秋说：“阿秋，这是本公子的爱妾，她肚子里是洛家长子。快去套马，我们今日去云鹙窟，拜访池头娘娘！”
——爱，妾。
阿秋看了两遍才认出这是谁，她呆若木鸡将目光移动到元安肚子上，两眼一黑掐住自己人中。
而元安，他听完洛河说的话，转过头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问。
“我不是正妻吗？”
洛河头一歪凑到他耳边，勾起嘴角，说道：“还不是怪元美人太美，你见过谁家正妻如此美艳勾人，等你生下孩子，本公子就将你扶正怎么样？”
元安静静闭上眼睛，说：“你最好是。”
洛河已经完全沉浸到风流公子的角色中去了，她摇着小扇子，扶着元安坐上马车，还不忘帮他在座位上放上软垫，说道：“仔细点着孩子。”
元安：“……”
元安道：“是啊，可别让“孩子”爆出棉花了。”
云鹙窟的位置不好找，车马进不去山中，二人只能下车徒步，所幸元安不是真的孕妇，洛河每次抬眼看他挺着个大肚子自个在前面健步如飞的模样，都觉得分外好笑。
“你慢点哈哈……”
她拄了个树枝当拐杖，气喘吁吁地叫停他，说着自己都笑出了声。
阿秋在边上扶着她，生怕她从山上摔下去。
洛河说：“你挺着个肚子还跑那么快，别人一眼就看出端倪了，你应该至少跟我一个速度才对。”
元安只好再走回来，扶着洛河强行为自己辩解：“……没当过孕妇，真不知道。”
“好好享受，你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洛河甩开拐杖，搀着二人的手臂，在二人的帮助下，三人总算爬到了山窟附近，洛河看着眼前的石门，舒了一口气。
总算爬上来了，没白受累，至少没走错路。
阿秋上前敲了敲石门，三人便在门口等着。
没人回应。
“赵笑不会说错地方了吧……”
一片寂静中，洛河率先说道。
阿秋再敲了敲门，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回应。
“谁啊？！”
是赵笑！
洛河激动，正要开口，元安却拦住她，神情诡异地说：“我想……去一下茅房。”
洛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可是今天的大角色，你可不能走！”
两人争吵片刻，石门却慢慢打开了，赵笑伸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扫视过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元安身上。
“你……”
“你……”
赵笑的情况也不算乐观，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皱巴巴，怀里还抱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二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都读到了震惊。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赵笑抢占先机，率先嘲笑。
“你……哈哈哈哈这穿的是个什么啊！？”
元安抱着手，面露嘲讽：“哦？你的小孩？”
赵笑正笑着的脸一麻，露出个半哭不笑的表情，说：“你们可算来了，这几天可折磨死我了。”
洛河凑上前来，好奇说：“怎么个折磨法，快同我们讲讲？”
就在这时，屋内发出叮当声，赵笑回头看了一眼，顾不到洛河这边，尖叫地冲回屋内。
“你们两个！不！要！玩！火！”
石门关上的瞬间，洛河好像看见了屋内还有两个孩子，随着额前的碎发被门关上的风带了起来，她庄重地点了点头，说：“确实……确实折磨。”
屋内乒铃乓啷响了一会，赵笑再次打开门，面容更加憔悴了，他伏在门前，说道：“那几个小孩跟人精一样，剩下的事回去再讲。”
“池头还没有回来，你们在外面再等等。”
石门重重关上，洛河和元安对视一眼，阿秋指着屋后的一片空地说道：“那边会不会有线索？”
石窟后面是一片荒芜的空地，像是矿山开掘后的痕迹，半面的山坡几尽滑落，露出脊晃的黄土，粉尘裹挟而走，余下光秃秃的锋利石块。
三人走到平地之处，四周是断壁悬崖，千丈壁仞，几条粗铁链砸进山体，相连处贯穿云端，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这下面会是什么？”洛河只是抬脚朝前走了一步，就立马被身后之人拽住。
元安说：“下面是龙虎涧，连通云中，长青二山，水流湍急，掉下去尸骨无存。”
洛河将脚收回，指了指那几条铁链问：“这几条铁链也是连通二山的？”
元安说：“是的。不过不知道作用是什么，从上面滑过去？”
阿秋沉思片刻，说：“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先帝为了将两座山拉近才建设的，建完后强征了数千个壮汉挑夫人力推山，而后龙虎涧被山挤压，惹得河神不满，便引起滔天洪水，吞吃了所有推山之人。此后这龙虎涧便日夜奔涌湍急，再无平静了。”
洛河沿着铁链望去，山的对岸似乎有黑影摇晃，铁链在风中晃荡，敲打在山崖上，碎石滚落。
“吾居此处，你们三人，为何而来？”
身后传来沙哑的女声，和那日打斗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三人猛地转过头，红衣斗篷的女人站在石洞门口，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瞳仁下两枚异族纹饰刺青。
洛河站在她面前，目光穿过兜帽看着她，她总算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之人——池头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