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鹙窟。

云中镇是辜邬关外的小镇，碧水轻舟，环山绕水。因四面环山，其中居民三千大部分都在镇上自力更生，近乎与世隔绝。

云鹙是毗邻的山穴，云中有大大小小上百相茹个山穴，云鹙窟最大，在城镇东侧，由镇上首领取名，里面住着一位有名的女祭司。

镇上人称她——

“池头夫人”

池头夫人，借名于阎罗十殿血池之主，掌管血池地狱。红汤之中，鬼魂嚎啕虫蛇环绕，

活无常和死有份推搡鬼魂入池，血池滔天，欲海无涯。

妇女难产唯恐坠入此池，纷纷请求池头夫人庇佑。

洞穴内昏暗无光，仅有的两枚高悬的矮烛在左右两侧的石案上燃着，落下的烛泪如同海边赭色海藻，随着潮汐在礁石上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形成下方空悬的拱门。

潮湿冰冷的气息从每块石具器皿中散播开来，暗红色斑纹犹如断头台上残血，清洗不掉鬼差写进善恶薄的罪孽。

而正中高耸的石碑前，生魂于醧忘台复忆前世，苦苦求情换魂人间，重抄妙法莲华经卷，规劝世人从善，救往昔，悔百态。

碑下是巨石高垒，承载残魂万千，高台之上，十殿阎罗俯身阻隔往生之路。

一山之隔，洞内血池，洞外人间。

“汝此生行善，布施粥茶予僧侣，贫者，功德载入薄册，可保此胎无虞。”

女子冷漠声音从座上传来，如流经三界婆娑弥生之相，六桥过处，一尺四寸内，了却前尘。

池头红衣斗篷，黑发两束捆扎在手臂粗的九瓣晚莲银甲中，甲上银链如织铺成网坠满浑圆指厚的玛瑙，头顶盛冠丹珠盘踞，耳畔松石珠链，行坐不响。

她面容素淡，唯有那双眼，似是逃了孟婆汤的生胎，百千世记忆困守躯体，对世间无常倦怠，流露出弥天情海。

只消低头一眼，便叫人忘却所求。

“娘娘，娘娘我还是害怕。我听他们说了，若是生产时不好，便是要下血池地狱。娘娘救我。”

女人惶恐跪着，双目睁大祈求。

池头转过头，针脚紧密的袖口随着她移动变换纹饰，她如一座石化雕像，沉默注视她。

“吾会替你颂血盆经消除罪孽。”

池头站起身，从石阶缓步走下来，她手里举着一个小鼓，鼓面上画着童抱锦鲤的年画，双面刺入铜钉，缝制在漆红木架上。

她在女人面前拍打起来，一边拍打一边低吟，围绕着女人走动。

“大道无为，清净一真，六道众生，皆因妄成，缘妄造业，善恶攸分，因果不爽，毫厘分明。”

妇人喜悦，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捧着肚子站起身来。

她月份不小了，行动不便，穿过这个洞穴，外面是险窄山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前来。

“夫人，你可知我这一胎是男还是女啊？”她即将要走出石窟，突然回头问道。

池头正站在镜子面前歪着脖子调整沉重的头饰，闻言停下动作，头也不回地说。

“汝但可放心。”

女人露出比刚刚更欣喜的双眼，池头的目光停留在镜中她离去的位置，洞口的光带入正午暖意，她抿嘴闭上眼。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来问男女的妇人了，呆在这儿的六年里，她每天遇见恳求告知胎儿性别的人。

她不是医者，更不是真神，她无所知对方肚子里是男是女，每次也只能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至于最终结果到底是什么，就看各自造化了。

石洞内又回到阴气弥漫的寒意，两根蜡烛挂在墙边提供光辉，池头走到女子刚刚跪坐的地方，捡起地上的软垫，

“娘亲……？”

池头甫一弯下腰，暗处的石柱后就传来细微动静，她朝石柱后看去，三双圆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

“你们……”

池头走到石门边，确定门锁了才敢让三个小孩出来，她语气严肃，略带责备地问：“你们怎么来的？”

为首的女孩也不过四五岁模样，细软的鬓发用脏湿红线绑成两条小辫，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太瘦，活像一具骨架，唯有脸上那双大眼睛尚存一丝灵气。

她右手拉着三四岁大的妹妹，背上的竹篓还趴着一个昏睡的孩子，薄薄的布料已被汗水浸透，竹篓的细肩带勒紧肉里。

“……”

女孩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妹妹说，想看山里的梨花，”她声音像蚊子一样，顿了一下，重新鼓起勇气祈求地说道：“我们能不能在娘亲这里待几天，就几天…求求了…”

池头小心将女孩背着的孩子抱了出来，蹲下来与女孩平视，面上露出不解：“为什么？住在相茹那里不好吗？”

她这地方又破又旧还什么都没有，当初就是不想让孩子们跟着自己遭罪才委托山下的好友照料，自己则是每月下山看望一次，但自年初以来，孩子们主动上山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池头不想要孩子们上山，这块地方太危险，她们年纪又太小。

“因为……因为……”紫苏浑身颤抖起来，眼泪滚落。

她眼泪止不住地流，扑进池头怀里，摇头闷声说道：“不是的，不是。相茹娘亲对我们，也很好……就只是想念娘亲了，就想上来看看娘亲。”

池头看着孩子哭泣的模样，责骂的话到嘴边也说不出了，只能无奈地安抚。

“太冒险了，下次不要这样了。”

池头叹气，拍了拍紫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后背，苦笑道：“到了我这儿，就没有那么多好吃了，而且白日里你们得躲屋后面，尤其是有人来的时候，万万不能出来，也不能被人看见。”

紫苏埋在她怀里，点头如捣蒜，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嗯！我们一定不会出来的。”

“我知道，他们都是来找娘亲算命的。是因为娘亲是神仙，如果神仙的秘密被他们知道了的话，娘亲就会回到天上去。”

池头失笑，慢慢站起身问：“哪听来的？都是胡说。”

紫苏抽了抽鼻子，趴在池头的肩上，摸了摸头面上垂下的青石坠，笃定地说：“只有神仙和宫里的娘娘才会穿的那么好看，所以娘亲一定是神仙下凡，而且我还知道，如果我们有阿爹，那他一定是猪八戒。”

“噗——为什么？”

“因为，”紫苏煞有介事地在池头耳边说：“凡人如果娶了神仙，就会变成猪八戒。”

“那你们是什么？”池头好奇问。

紫苏食指贴着下唇，想了想说：“我们是小神仙！”

“为什么不是小八戒？”

“因为……”紫苏被池头的问题问住了，她想不出答案撇着嘴，委屈说道：“就是不是小八戒，没有为什么。”

“什么是八戒？”一旁的妹妹坐在地上，奶声问道。

“八戒就是……猪。”

“什么是猪？”

“……”

紫苏和小苔两人坐在高高的石碑后面，池头将最小的孩子放在了床上，回头一看，另外两小只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东倒西歪地靠在石墙上。

她将她们也抱到了床上，盖上被子，窄窄的床上，三个小小的隆起相互依偎着，轻浅的呼吸声给这冰冷石窟也增加了生机和暖意。

“咳咳……”

喉口涌上腥味，池头感到一阵眩晕和头痛，她低头一看，手臂伤口裂开，黑色毒素顺着经络在雪白的手臂上攀爬，连指尖的触感都钝化了许多。

她咬咬牙，不敢再看第二眼，随便找了条纱布缠上，开始拆头上花里胡哨的头面。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昨日夜里，以至于白天睁开眼还很意外，但就现在这幅样子，自己确实应该是没有几天好活了。

伤她之人不是池中之物，她用尽全力也没能探出对方的功底，那想必这种毒也不容小觑，她根本不对城中的医馆抱有希望，而且如今她逃走了，再入城寻医就难了。

池头将最后一根金锁摘下，她简单将头发绾了起来，卸去白面厚妆后，镜中的女人眉眼浓密深邃，有几分像城中金发碧眼的漂亮胡姬。

她刚换上常服，石门外就传来敲击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三个孩子，走到门边。

“是我。”门外传来中年男声，“衣服都拿到了吗？”

“拿到了。”池头隔着门板，沉声。

季言说：“拿到了就好，赶紧试试，不合身就拿去重做，下月的诵经所有人的盯着，可别出岔子。”

“知道了。”

季言又敲了两下门，说：“你今日怎么了？这么想让我走，连门都不开？”

池头皱眉，眼中闪过几丝厌烦和不耐，她说：“我要歇下了，你有事之后再说。”

季言说：“行，不烦你了。明日要入城吗？”

池头说：“不去。”

季言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敲了三下门问：“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的吗？米面还有吗？”

池头这次直接没理会他，她回到石座后面，准备四个人的晚饭。

在这云中山上里，所有人都叫她池头夫人，她每日诵经，解疑，安抚产妇情绪，在这六年多里，她也逐渐习惯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枚，被选上来坐神位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