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正中是红木雕花桌配四只圆凳，花鸟屏风后面则摆满一柜子从各地搜集来的茶叶，轻纱从侧室的窗外吹得飘起来，侧室用一扇珍宝架玄关隔开，露出半张茶几。

陈设低调却处处透露出不凡，虽然没有用金银珠宝堆砌，但更需要细致的保养，所耗费人力财力只多不少。

洛河从侧室一直转回正厅，又绕过屏风后面的柜子，打开了东侧的小窗，一个简单的茶室，后面却别有洞天，。

小窗后面是小院后侧，被一从葱茏茂盛的竹林挡住，鸟雀从缝隙中闪过，流水从假山上涓涓流过，红黄色鲤鱼在水下似乎冻僵了，半天也不见移动。

“主上。”

墙面上落下一道人影，洛河倾身将窗户拉上，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

元安从门边进来，坐在她对面。

洛河从小炉上取下热水，滚烫清澈的茶水翻着浅绿光，元安站起来想去接，洛河避过他的手，自顾自斟了两杯，推了一杯给他。

“我想来辜邬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还非要跟着做这个苦差，有人强迫你吗？”她歪头看向他不太自然的动作，问道。

元安握住茶杯，曲起的指节处的绷带边缘翘起，“九生堂就在云中山上，这边街上都是我们的耳目，消息不出半日就能送到。”

九生堂是使徒们的居处，元安两年前买下这栋隐入山林的酒楼，使徒们聚在此地，一边靠接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营生，一边等着他们的“主上”。

洛河抿了一口茶水，淡而无味，这个地方早已被外面传得玄乎其玄，连自己都有几分好奇，“九生堂里就是你之前没打死……咳，自愿回归的空生使徒？”

元安点头，“有十二人，本来有更多，逃走了几个，病了几个，还有年纪太小的和太年长的，也都没有收进来。”

洛河放下茶杯，她的杯盏已空，但元安的还是满满当当一口未动，她刚要起身，元安就已经提起茶壶，在她杯子里斟满茶水。

“主上想去，随时都可以，”

洛河盯着眼前颜色更深的茶水：“我怎么去？他们又不认识我，定要把我赶出来的。”

元安轻声说：“他们不敢。”

“荷花笛是信物，他们看到一定会放人，况且只要主上在，下使肯定会在。”

洛河呼出一口气说：“我们就只见过几日，你上来就一口咬死我是你的主上，而在见到你之后，我的身边又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洛河将身子前倾靠近他：“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身上有种诡异的机制，想要多少钱就能有多少钱，在万疆门的钱，买宅子的钱，都是从天而降的。而这一切都是在遇见你不久前才发生。”

洛河说：“我说我做过一个梦，但我想，我梦中的内容，你或许比我更清楚。”

“或者说，元安，这两百多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房间中陷入安静，窗外甚至传来假山上流水的声音，洛河听到自己心跳，她撑住桌子边缘，等待对方的回答。

她担心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这荒谬的世间一切都简陋得像是被拼凑的，她不知道谁的话可以相信，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活在幻境中。但她更担心对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出乎意料，元安对她的话反应平静，他抬头与她对视，目光穿过洞察她的灵魂，如同一块在湿润草地上燃烧的木炭，缓慢燃烧逐渐熄灭。

元安说：“从我再次有意识来，一直在找。”

找谁？找她？还是找那个能够接替空生使徒，带领翉笃重回巅峰的神女使？

元安说：“找你。但只是因为想找到你。跟翉笃，空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我想找到你。”

洛河看他。

“你是主上，但也可以不是主上，就像我之前说的，这些东西，是你与生俱来的，你的所有物，下使没有资格决定主上的东西，下使职责就是将一切东西交还给主上。”

与她所想不同，他眼神平静，望向她温柔，像是剖开赤诚的浆果，心甘情愿交出自己一切。

他说：“如果你愿意，留下空生，它会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刀，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是一堆废铁。”

洛河张了张口，坐回位置上，她低头扶着额，摸着桌上木质纹理，良久，突然轻笑。

“好，我信你。”

洛河又问了一些关于前世自己的事，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好奇这个两百年前所谓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虽然她们在穿衣打扮，说话方式乃至饮食口味上都有很多不同，但她却能解释每个命令背后的原因，甚至可能，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她们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就好像明明是两个品种树木上的叶片，却有相同的叶脉经络。她好像触碰到时空另一头的自己，她们共用着一套理解世界的法则，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过莲子马蹄羹和祥云桂花糕是什么，我之前难道喜欢吃这种东西？能不能做给我尝尝。”她从怀里掏出昨夜拼好的纸，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哪里来的？！”元安的脸色从平静转为惊讶再转为一种难以言说像是害羞又像是害怕的东西，耳尖肉眼可见的变红，险些压抑不住站起来。

“急什么，不就是一封写给我的信吗？我那里还有好几十封呢。”洛河扭过身，怕他来抢赶忙将东西塞回怀里，又担心塞坏了，掏出来看一眼，再塞回去。

“我都看完了。”她仰头笑得一脸促狭，抱手坐着一副你也拿我没办法的模样，“果然多活了两百年的人就是不一样，写得很好，文采斐然。”

元安嘴角抽了抽，起身去看小火炉上烧着的茶水，洛河撑着头看向他，问：“怎么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元安停顿半晌：“水没开……”

洛河觉得好笑：“水没开你站那又没用，你又不是火。”

元安还是一动不动，洛河又说了两句，生了逗他的心，起身走到茶柜后面，站在一排排瓷罐前，“刚刚的茶是这柜子上拿的，但我放回去的时候忘记看叫什么名字了，你帮我看看是哪个。”

元安绕过柜子走到后面，放眼望去这柜子上少说也有四十多个瓷罐，每个罐子放在单独的隔间里，君山银针，普洱龙井……都是上等御赐的好茶，寻常人家瞧都瞧不到。

元安走到洛河身边，从中间打量这个架子，思忖着从哪里下手。

洛河没想为难他，替他拿下最近的罐子，提示道：“你可以打开罐子闻，看那个味道像我们就泡哪个。”

她话音刚落，抬头想到，“你刚刚是不是一直没喝？”

元安点头，刚想说不碍事，就见她绕回桌上拿起那盏没动过已冷掉的茶，面对他笑得狡黠。

元安伸手正要接，洛河一笑，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元安：“？”

她凑近他，少女的发丝挠过他下颌，她踮起脚，柔软触感在他嘴角边轻触即离，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带着麻痹一样蛊惑，引人沉沦下坠。

洛河做贼心虚，亲完就跑，元安定在原地，洛河看他呆愣的模样觉得更好笑，火上加油地催促道：“我在那边看着水，水烧开之前记得告诉我答案。”

她搬着小板凳做在火炉边，嘴上说着是来看火的，目光却一直跟着架后的人影，在每个小隔间的缝隙里，看着他走走停停，最终停在那个正确答案前。

元安握着手里的瓷罐，每一次打开一个茶罐，都要回忆一次她留在他身边的余香，检查四十多个罐子，就是回忆四十多次，

他不是很想交出这个罐子。

从隔间的缝隙往外看，看到她将夹袄背心脱下，挂在侧室的屏风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上的茶壶也开始往外冒白气，她将茶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似是心有灵犀，她回头一看，正正好两人目光相对。

洛河笑得眼睛不见，穿着白毛夹袄，像是一只雪地灵狐，跑到玄关入口，双手撑住茶柜的边缘，探出头来，“找到了？”

“小心！”

头顶的白瓷罐如雪球纷纷下坠，她来不及躲闪，手边的柜子轰然朝自己身上压来，耳畔是瓷器碎裂之声，疾风略过，她被裹进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晃过神来，她埋在元安的肩头，惊魂未定地看着整座架子在她面前倒下，白色碎片飞溅，窗纱被尖锐划破，室内瞬间一片狼藉。

“有受伤吗？”头顶传来急切地话语，洛河摇头，问他：“你找到的是哪个？”

元安将手里的罐子递给她，“黄山毛峰？”

洛河眉目上扬，轻笑地点头接过瓷罐，拔出木塞时却愣住了。

因为里面放着的，根本就不是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