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丢的礼刀和香炉至今还没找到，林姑姑怎么也想不通，几日来反复在洛河和蒋鸯的床铺上翻找折腾，命工匠将木板一块块锯开，垫被撕碎，旧物全部付之一炬。但礼器，就是像长了翅膀般不翼而飞。
礼器贵重无可辩驳，除此之外，她已行六次祭祀，只消再行最后一次，她便能让池头夫人听见她所愿，让儿媳死于大出血病症，诞下孙儿。
她的儿子林且生，已过而立，成家立业无一达成，年近四十才娶妻，还是个泼辣刁蛮的妇人，在家中从不让她好过，肚子也不争气。
去岁肚子终于有了动静，便寻了各种理由不干活，鸡鸣也不起，睡到日上三竿，这都不说了吧，日里还吵着要吃零嘴糖豆，让她替自己洗个脚就喊肚子疼，一喊肚子疼就要请郎中，家中至今，还欠着郎中四钱二厘未还清……
“生个孩子，还以为你生金疙瘩，吵吵吵，成日就知道要这个要那个，谁家的女人像你这样娇贵，我在宫中侍候皇上贵人，回来还得侍候你，你真有种了？！”只是这儿媳也不是吃素的，常常两句怼得林四娘下不来台，急了，气了，心火攻心，又要寻郎中。
林姑姑又暗暗加了一笔，这郎中的账也要算的儿媳头上，不孝的东西。
她越想越气，但礼器弄丢了，悲从中来，又是气又是闷，满腔烦躁无从发泄，若是以后还得这般生活下去，还不如把她四娘杀了，头割下来，给他们夫妇下酒。
她一把推倒角落的瓷瓶，发疯似的大喊，与她同住的另一管事姑姑被惊醒，撩开帘子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一通发泄后留下个背影。
与她同住的姑姑姓杨，管奴人擢升迁降，论品级还高林姑姑一品，被这般甩脸色，当下便生了怨气，皱了皱眉，看林姑姑走远，便从她妆匣中偷了两盒口脂。
没了礼器，祭祀便不成，祭祀不成，诅咒便无法生效，诅咒无效，媳妇就死不了……林姑姑趁着夜色回到光就居，习惯性从石下拿钥匙，动作进行一半，她猛地站起，泄气锤了锤墙壁。
该死的臭婊子，她的钥匙被那二人拿走了。石墙石门佁然不动，看着自己关节处渗出血花，她慢慢把自己的拳头踹进怀里，对着明亮的月亮，屈身跪下。
“池头娘娘，都是那几个臭婊子的错，让她们下血池地狱吧，她们该死，该死！”
林姑姑在地上狠磕了三个头，望着天边的悬月，虔诚地祈愿道。
“我究竟造了什么孽，让她们这样欺辱我，”林姑姑伸开双手，向月亮抱地并痛呼，“池头娘娘，救救我吧，我一辈子辛苦，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一个老实人，就活该她们这样欺负吗？”
她向着皎皎明月，哭完了拜拜完了哭，眼泪流不干似的淌下，她哭累了，就歪倒在草地上，躺一会，又想起了伤心事，继续哭。
她就这样，起起落落，将自己半辈子的生平都跟“池头夫人”讲了一遍。“我丈夫从悬崖上摔死了，他死了还把家里的牛也带下去，这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养这么个不孝子！”
“不孝子寻不孝妻，不孝妻生不孝子，造孽啊，报应全在我老婆子身上！”
林姑姑痛哭流涕，捶胸顿足。
呼——
呼呼——
呼呼呼——
“……”
风声渐起，宫中没有高树枝，只有搭在棚子上的藤蔓，在深蓝天色中摇晃黑影。
风声越吹越响，在恍惚中，林姑姑好像听见了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来”
“来。”
林姑姑回头，擦干眼中模糊的泪，看着满地的落叶由矮旋风卷起，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动，像是一道风形的指示标，强烈暗示着她跟上去。
“来”
“来”
呼唤声变得明显，像是从四面八方奏起，一声未歇一声又起，时而近在耳畔呢喃，时而从远方飘来。
“娘娘？”
林姑姑试探地迈出两步，那落叶像是有灵魂一样，在她迈出第一步的同时，又向前面旋了两步。她走一步，叶子走两步，她走两步，叶子走四布。一个在前面领路，一个在后面追。林姑姑的嗓子收紧，心跳声在夜色中如雷响震。
她以为是池头娘娘显灵了，既然是池头娘娘，她可不敢怠慢，提起衣摆，快跑着追上落叶。
落叶裹挟着的风将两旁的植物吹动，林姑姑加快脚步，只是她年级大了，不一会就扶着膝盖，佝偻身子，喘着气跑不动了。
她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被领上了一条出宫的小路，再往前走，就是宫墙和守卫禁兵看守的外围领域了。
配剑和软甲击打的节奏声传入宫墙内，烈火焚烧火把噼啪声，以及墙外隐隐的火光。林四娘恢复了理智，远远看着宫墙，停下了脚步，回神想找那团旋风时，却差点被脚边的硬东西绊倒。
她低头，地上的，分明是她弄丢不见的十二鬼血池融熔香炉和凤眼礼刀。
林四娘喜出望外地抱起礼器，只是刚一动手，她就感觉不对，香炉沉甸甸的，来回晃动，像装满了水似的，还随着自己的动作泼洒了一点出去。
泼洒出去的液体凉凉的，粘粘的，在一片黑暗中散发着腥臭。
林四娘举着香炉，走到城墙下有光冒出来的地方，对着墙头洒下的光一照，顿时吓得手软腿软，一个握不住，整个炉丢了出去，砸在地上，摔出个笑脸泥塑婴儿。
一整炉的血，泼得到处都是，而露出“血池”之上的，只有一个出生儿的头，青紫色的睁大眼睛，笑得诡异的，大头。
“谁在那边！？”禁军厉喝，隔着宫墙，他们也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和铁壶撞在地上的声音，林姑姑顾不上那么多拔腿就跑，她脸上头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着血浆，流到泛白的嘴唇上，她抿紧嘴唇，不想尝到血的味道，眼前全是婴儿头颅在晃。
她根本不记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里跑，只是铆足了劲朝有路的地方跑，直到身后追兵的声音消失不见，她才跌倒在地上，抱头喘息起来。
一张开嘴，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血就往嘴巴里渗，她舌尖尝到血腥味，大喊一声，再次不知疲倦的跑起来。她披头散发，双眼圆瞪，手脚凌乱，脸色煞白，嘴角还往外渗血，俨然一副女鬼模样。
“四娘，四娘！”
林姑姑猛地从床上弹起，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月光还是和那日一样的月光，从窗外照进，铺开在初冬的棉被上。
一晃过去了三日，这三日里，她每天都浑浑噩噩，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青紫的婴儿头颅，泡在红汤般的血池中。
但这个画面越是在脑中深刻，她越是相信池头夫人的存在。池头夫人，第十殿转轮王掌管血池之鬼，难产而死的孕妇需得求她洗清罪孽，否则便入血池中，饱受地狱血浸之苦。
除此之外，这三天，她还经历了无数件古怪之事，小到新买的茶具，倒入热水，却变红成为一盏热气腾腾的“血池”；大到她看见在光就居房顶上站着一排排白衣索命女鬼。
林姑姑侧头看着这扇明明昨晚关上了，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打开了的窗户，她有预感这扇窗户后藏着血池夫人的指示，她不敢看，翻身想要继续睡，只是背后的冷风吹进来，窗户响声更吵了，她睁大眼睛，耳朵里除了吱呀吱呀，听不见其他声音。
她感觉身后有人在注视她，是露出两只眼睛，还是只剩下两只眼睛？慢慢从打开的窗户前升上来，张开少女特有的红润的嘴唇……
林姑姑回头。
她看着空空的窗户，眼睛不眨，死死盯住。
没有，没有，娘娘没有来，娘娘……
林姑姑屏住呼吸，下一秒，心跳停止，因为她看到，自己身前床榻上的月光，正在被一个人形的黑影，慢慢遮挡……
“啊！！！！！”
她一声惨叫，嗖得一下钻进被子中，眼睛在黑暗中看不见一丝光亮，在闭塞的环境中，只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和剧烈心跳。
咚、咚、咚、咚
逼仄之中逐渐喘不上气，僵硬发冷的指尖捏住衾被，她慢慢掀开一个小口透风，将浊气放出一点，带有凉意的空气流入，她小心翼翼睁开眼，从那洞口望去，床上已没有影子。
她大着胆子将口子撕大，格状窗棱印在月光的留白下，屋内空气流动凝滞，耳边一点风声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
林姑姑将被子掀开，却还是只敢露出眼睛和鼻子，她转动眼珠向床边一点点看去，床边空无一物。
她翻了个身，却不小心踢翻床上的骨铃，骨铃啪得一声碎在地上，林四娘抱着被子抖一下。
她站起身，点燃床边的灯烛，一团盈盈的的暖意在屋里荡漾开，她将灯烛罩上罩子，坐回床上。
刺啦——
刺啦——刺啦——
重物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由远及近，林四娘警觉地皱起眉头，她侧身举起刚放下的灯烛，可光圈还没照到门口，就噗一声熄灭。
烛芯叹出两口青烟，在长眠黑暗中，她被迫视线下滑，一口巨大的瓷缸，瓷缸中做了半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手撑在地上，借用上臂的力量向林姑姑滑行，每一步都与地面摩擦出巨响。
刺啦——
刺啦——刺啦——
而随着半身女人的动作，瓷缸里的红色不明液体晃荡，像一团呼吸的蚌肉，一股股顺着瓷缸边缘起伏波动。
林姑姑头一歪，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