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说完，伸出前臂平放在小腹前，深深俯下身，停顿三秒，再抬起头。这是乌舍徒的祝颂礼，每当提到帝阿朵的名号，乌舍徒就必须行此礼仪以表赞颂。
那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再次抬起头与白面对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背对着明女神像，朝门口的乌舍徒走去。
白面的五官看不出神情变化，他微不可见地朝走来的人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剩下的人。
见有一人起身，剩下的人也蠢蠢欲动起来，更多的人站了起来，虽然还没有走过去，但已经转身朝向了乌舍徒。
“阿朵引生，不必再饱受生与死的困苦，回家吧，游离在外的孩子们，帝阿朵才是你们的母亲。”
白面伸开双手，坦露怀抱，以拥抱一切的姿态，迎接属于乌舍的胜利。
“！！”
“什么声音！？”
“你听到了吗？是翉明歌，是圣歌！”
“有人在唱圣歌！”
所有站起身的人都停住脚步，不约而同地四处张望，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雨幕有收弦之意，白面站在原地，浑身上下湿透，白袍贴在双臂和肩膀上，脸上一道道浮现一道道卡在皱纹里的铅粉。
他向身后招手，另一小童却不明所以的把手中手杖递过去，白面气得把小童也拽出伞下，对着他的脑门弹了一下，道：“你想让帝阿朵生气吗？这屋后怎么还有人，你们不是跟阿朵说已经清理过了吗？”
“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去的时候明明没看见人，难道是帝阿朵显灵了？！”小童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地哆嗦着唇。
“废物东西！什么帝阿朵显灵，你听清楚！这是翉明歌！翉明歌！有人藏在神像后面捣鬼！你赶紧把人去给我抓出来！”白面指向神像，撒手甩开小童。
但小童侧身望神像方向，身子僵住，腿软倒在了地上，“鸟！鸟……”
“什么！”白面猛回头，一瞬间被眼前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
三只大雕站在明女神像的肩头，脚下，长剑柄上，啄着自己的羽翼。不对，是四只，五只……深棕大雕不停从神像后面飞出，站在神像身上的每一处。
雕塑肩上脚下完全被棕色羽毛覆盖，在动物窸窣不停的动作中，静止的神像此时好像被衬得活了过来，她握住剑的手随长羽颤动，眼眸含光，重新俯视脚下的信徒。
“明女神……来救我们了！”
鸟鸣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翉明歌低沉延绵的音韵，好像回到了辜邬城未破时的日子，信徒们总在月中和月初来到临近的神庙，聆听宗师布道，颂唱圣歌。所有人遵从着唯一道，虔诚相信明女神会带他们去往比生死更远的地方。
“使徒洛河，奉明女神之命，领长野三千户，前来相助！”
吟唱着的翉明歌在高音处消失，白尾雕呼啦一声纷纷飞向高处，凌乱的羽毛飞散就如时代拉开序幕，女人一跃而下，绯红衣摆破开生死间浓雾，单手支撑在地面，抬头看向门口的白面人。
衣帽之下眼若琥珀，象征着翉笃神教的翎羽分布在前襟和身后衣篷，她提起玄铁剑，剑指门前。
“辜邬东西侧门已锁，天上城的救兵辰时已达，明女神将圣光洒在阿其山脉，乌舍再不退兵，我等便将阿亚图拉的首级挂在长野将士的马匹上！”
声音随着剑落在地上，却像是从神像头顶呼啸而过，震得在场所有人屏住呼吸。
“明女神！！她真的来了，她来救辜邬了！所有人，杀出去！！”
“杀！杀出去！！
人群中谁先喊了一声，所有人转身面对白面人，他们的眼神已截然不同，白面后退一步，身边有冷意袭来，他侧头看去，只见那最开始归顺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也说不上的诡异 。
他咽下唾沫，残余的铅粉掩盖了他神情，他语气平静，直视红衣女子。
“不可能。”
“皇帝在天上城早已将你们抛弃，怎么会派兵来救，长野郡守不是圣徒，袖手旁观已久，而那些散户，再怎么闹，也不可能闹出风声！”
他伸手拍身侧另一人的肩，却一掌落空，他愣神看了眼自己的手，转瞬又恢复正常对身边人说：“你找齐哈鲁大将要些人手，有人闹事，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砰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然后咕噜噜地顺小径滚过来。
“不用你们去了，齐哈鲁他自己来了。”
白面低头，瞳孔放大，脸色抹了粉还要白些，他整个身子僵硬，身侧的人顺着他目光看去，下一秒被吓昏过去，头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地上滚动着的，是还往外流着血的男人头颅，它落在白面脚边，翻出脸，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齐哈鲁！
“不……不可能……”白面踢走血球，即使事实已经摆在面前，齐哈鲁死时惊恐的面容被永远定格在了残躯上，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如果翉笃赢了，那他又算什么呢？如果翉笃赢了，他就是异教徒，等他死了，明女神不会来接他，他还是在生死间循环，一直反复。
不可能，不可能！
“她只是在故作玄虚，欺骗你们，她想要你们死，明女神，翉笃，就是一个死亡骗局。她们骗了你们的父母，骗了你们的孩子，现在又要来骗你们了，不是吗？”
白面像是挣扎，又像是自欺，脸面扭曲，唇瓣翕合像是垂死的树根，话语将枯树自焚。说到后面，突然像打碎的陶罐，露出几分求证般的哀鸣。
他无法说服自己，做了巨大牺牲的决策是错误的，背弃了父辈，背弃了所有死者的心愿，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需要的，他的纠结，日复一日的懊悔愧疚，本是可以避免的。
白面身边的人跑了大半，只剩下开始时的小童，他已无心看顾两侧，瘫坐在地，掩面哭泣起来。
人心中镜面，话语和事实都无法照出清晰投影，一层层水波涌上来，将画面扭曲，成了自己心中的相。
着相者，必为相着。
洛河没辩解，此时的乌舍已是强弩之末，聪明的人自然会选择好站队，她目光略过眼前吵闹成一团的众人，耳尖微动，身后传来细微哭声。
她回头看高立的神像，明女神长发披散，右手白骨长剑，左手鬼神傩面。左右无人，哭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她神色严肃，向明女神像走去。
洛河捏紧手中的剑，敲了敲木质神像的外壳，大鸟被惊起四散飞去，抽泣声在她敲动木雕的那刻骤然停止。
不会真在神像里吧？她眉头紧皱，抬头仰视高大的神像，明女神垂眸带笑，不动声色。
她再次敲了敲木雕，没有任何反应，她心中咯噔一声，顿感不好，若是神像里真有人，先不论是怎么进去的，在里面关了这么久，怕是凶险万分……
她反复敲着木雕，里面还是没有回应，胜利在望，她不想任何人再死于这般无妄之灾，翉笃牺牲的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多一个人死去。
她俯身贴耳在神像上，确实听见了虚弱的呼吸声，气游若丝，若有若无。
洛河手心浸湿汗水，几乎握不住剑柄，头顶是明女神俯视的目光，脊柱承受着万钧之力，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
事已至此，只能……
她一跃上台，手起剑落，神像头颅滚落。
就在她跳起的一瞬间，她看见了神像后的男孩。
落地的瞬间，她几乎站不住脚，身后千万束目光灼烧在后背，时间完全静止下来，唯有地上半个明女神神像的头，滚到门后。
白面人也全都停下动作，翉笃信徒更是麻痹在原地，所有人呆滞地望着那个带来希望的女人，一刀毁掉他们神像。
男孩怯生生从神像后探出头来，也呆呆望着眼前的漂亮姐姐。
洛河大脑一片空白，还没等她想好解释的说辞，却听见身后的白面人突然出声。
“既然知道了，还在等什么？”
“这座神像是我父亲雕的，母亲为她漆了金身，我年少时因为贪玩，抠掉了神像小指上的颜料，父亲便亲手砍断了我的小指，以示惩戒。”
“我不懂，教义到底有什么值得的，他们不在乎世间的一切，他们不在乎血亲，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撬开了神像后面的暗格，命了四个乌舍徒藏了进去。”
“你们若是不降，我就让里面的人出来，趁乱把你们都杀了。“
洛河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可是她旋即又陷入了更深的不解。“你疯了？你命人待在密闭的神像里，和直接让他们待在棺材里有什么区别？”
她一脚将半截神像踢开，里面的人早已因窒息而变得青紫，从斩开处飘出几缕头发，神像底座下漏出布鞋。
“……”白面没有说话，他扯了扯嘴角，低头看着埋入腹中的短刀，笑得令人发憷。
他脱力跪下来，面对明女神断头像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身去，双手平摊，然后翻过来，手心朝向地面。
那是翉笃教的受洗礼。
众人也反应过来，他们不由得将洛河的行为和叛徒的话连在一起，默认她是受到神的旨意，为了救他们才损坏明女神像，更加确信她有通天的本事。
血液顺着他的小腹留下来，越积越多，像一条血河环绕在他身边。
“****，**……”
****，****。****，****。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倒在地上俨然已没了气息，洛河顺着被拔出的短刀看去，是哪个离白面最近，一开始提出要离开翉笃的信徒。
他脸上被打得青紫，没有一块好肉，双目怒火充斥，一副嫉恶如仇，忠贞不二的模样，一刀刀砍在没了气息的白面身上，像是手刃杀父仇人。
他转过身面对洛河，躬身献上手里的短刀，黏腻的鲜血还带着体温从他十指指缝中流下来，
“叛徒已伏诛！信徒陈年，永远效忠于明女神！”
洛河深深地看着他，对神的忠贞与否，向来不是用一句话能够判定的，在剧烈的动荡中，人心也往往起伏不定。
眼前的人，在场的所有人，既可以成为白面，也可以成为城外鏖战的将士。
她会为翉笃，建立一支军队，守护辜邬圣地，以永恒的忠贞作为唯一的信条，他们会成为整个羽嘉的骑士。
袖子上有力道传来，洛河回头，是神像后瘦弱的小豆丁，他还没到她胸前高，仰头目光坚定，一字一顿道。
“信徒阿诚，永远效忠于明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