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歪着大脑袋，天真地问：“你把我的头砍掉了，为什么还要为我做一副身体呢？”

她死的时候只有六岁，亚当每年都为她做一副新的躯体，好像真的小女孩儿一样，一年一岁的长高长大。

亚当好像被巨锤击中了身体，被安娜的话吓得瘫软在地。

“你把我的头砍掉了。”安娜眨着眼睛，疑惑地说，“为什么还要求牧师复活我，用苣兰草为我制作一颗心脏？”

她忽然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身躯里的心脏，红褐色的苣兰草像活物一般稳稳跳动着。她徒手挖开胸腔，用力扯出假心脏，向空中一抛，苣兰草四散分开，瞬间变成一文不值的枯叶。

安娜这个被剪断发条的木偶终于倒在了地上。

监察员突然用手捂住脸，转过头去。

亚当大叫一声，这一声好像呕出了他污浊的灵魂，他跳起来朝反方向逃去，“砰”一声巨响，他撞上了乌鸦的标本，手中挥舞的尖刀反手插进了咽喉。

在场三人看着一地狼藉，谁也没动。

孙伢先怯懦地开口：“结、结束了？”

杨乔宇走过去，扒开亚当的尸体，从尸体底下找到圣书：“唔，我看看，“送人往生的办法”，需要原主的心脏和红色颜料画的魔法阵，这也太简单了吧，安娜就在这儿啊，画完阵就达成结局了？话说回来，林琅到底去哪了？”

监察员突然说：“她不就在地上躺着吗？”

“躺个毛，你哪只眼睛看到她了……卧槽。”

原本瘫在地上的木偶娃娃支起手臂坐起来，金黄柔顺的卷发变回了半长不短的黑发，八岁女童的身体慢慢抽长，繁复的洋裙翻卷，转瞬成为灰色的单衣和牛仔裤，木制骨头变成正常成年女性的体型。

那张假娃娃脸自动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林琅的脸，鸦羽般的睫毛下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林琅把地上那堆枯草拨到一旁——刚刚那个心脏还真是枯草变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杨乔宇说：“我还想看看你多久能发现哩。”

杨乔宇和孙伢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孙伢是第一次见大变活人，杨乔宇是属实没料到这种走向。

“不是……啊？？”

“啊什么啊，用点脑子行不行，哪有NPC上赶着帮你过剧情的。”林琅说。

“那你怎么知道剧情的，我们明明才分开不到五分钟！”

林琅嘿嘿一笑，旁边监察员适时开口：“因为她来过了，这个游戏她修正过不下两次。”

杨乔宇一脸莫名其妙，心想你个新兵蛋子怎么知道002的事情，嘴上说：“哎兄弟，你咋知道我姐来过这里？刚刚也是，一眼就看出来安娜是她假扮的，透个底儿吧，你到底哪年来的修正局啊？”

那人的笑容和煦：“比你早个十几年吧。”

杨乔宇心说你放屁吧，你看上去都不到三十岁，是刚上初中就在银河面打工了吗？刚想开口就看见林琅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杨乔宇心里一跳，问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不认识他？”林琅问，确定杨乔宇真不认识，才带着匪夷所思的语气说，“这位就是咱们东部修正局的沈局长。”

杨乔宇：“……”

那一瞬间他脑中疯狂闪过几个狗血小说桥段，什么神医出山龙王降世，黑衣西装特工开着直升机迎接被人冷眼相待的赘婿，门派子弟齐刷刷跪下异口同声说恭迎宗主回归，然后宗主勾唇邪魅冷笑把不长眼的草包打入十八层地牢……是的他就是看过这么多男频爽文。

杨乔宇长这么大，头一次尴尬得不知道该说啥，回过神来他已经拉着林琅的衣袖就差给他姐跪下了，满脸就写着俩字“救我”。

林琅把快飞到天上的嘴角硬生生压下去，转头神色如常地对沈行策说：“年轻人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

好在沈局为人宽容，没有小心眼计较基层职员的有眼无珠，而是转过来问林琅：“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他问的是为什么林琅没有单独行动。

“特殊情况。”林琅避重就轻说，“蒋队没空，让我临时带一下实习生——去把安娜的心脏找来杨乔宇，别让沈局等久了。”

然后她对沈行策笑着说：“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我要是知道您在这，就不带他俩在这练兵了，多耽误您时间。”

沈行策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开：“没事，我也没到多久。”

杨乔宇得了林琅的吩咐，立马滚去找安娜的心脏，顺便把大气都不敢喘的孙伢拎走。

他从格朗医生顺出来那个小罐子里面装的就是安娜的心脏，当时他看见写着“女性六岁 心脏标本”的标签，就留了个心眼带在身上，现在倒是省事儿了。

两人找到杨乔宇暂放在主殿的罐子后，回来就看见林琅跟沈行策来回说车轱辘话，两人关系显然并不陌生，但林琅满嘴都是假情假意的客套奉承。

孙伢问：“杨哥，这个人很厉害吗？为什么林副队跟他说话要用‘您’啊？”

“何止‘厉害’，这人相当于是林琅的监护人，我们这些平常人见他一面都是祖坟冒青烟。这也不怪我，你说是不是？沈局又不经常在新闻发布会露面，我哪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大腹便便抱着茶缸喝养生茶的老头子，谁知道他看上去比李承廷还年轻，长得还帅，真是……”

杨乔宇尴尬劲过了之后又开始嘴碎了，说着说着他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他从来没见过林琅跟谁说话那么圆滑过，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林琅不是自由身。

沈行策根本不会闲着没事来银河面cos监察员，他就是为了监视林琅才出现在这里的。

明明是全世界排号第二的异能者，上面却压着林琅不让她升职，她每天在静安分局这一亩三分地无所事事消磨时光，沈行策一得到消息马上跟来，生怕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给玩家吓出PTSD。

林琅远远看见他们两个，说：“还挺机灵的，知道从医生家里偷道具。”

杨乔宇把道具交给林琅，又不知从哪找来辆马车，押来一个教徒替他们驾车回木坊。

路上沈行策一直远远地跟着，把“监视”这件事表现得很有分寸感，甚至在回木坊的路上都在车沿上坐着，没进马车。

杨乔宇看着他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对林琅说：“姐，要不咱把他套起来揍一顿吧？”

林琅无语了：“你跟他什么仇？”

“不知道，我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总觉得这人不太爽快。”杨乔宇想了想说，“而且他不会天天都这样吧？你一进银河面他就跟闻见屎味的屎壳郎一样跟来了，你不觉得烦吗？”

“……”林琅真想把他的嘴按到洗衣机里滚几下，“你就不能换个比喻吗？又是屎又是屎壳郎的。”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说是不是吧。”

林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问杨乔宇：“我问你，沈局异能排号第几？”

“001啊。”

“001。”林琅指着马车外面说，“你打不过他，我也打不过他。你现在上去把他套麻袋里，咱俩会一块儿被他揍一顿扔回分局，外加五千字的渎职检讨。”

杨乔宇把嘴闭上了。

这座小镇已经没有什么健康的人了，连带着昔日热闹的街坊也变得潮湿发霉、年久失修，彭斯家的木坊像一座墓碑，沉默地承受着生命的逝去。

马车停在木坊前，三人下车后，率先进入了木坊，身为监察的沈行策才跟上去。

林琅打开圣书，腾出一片空地，在地上画起魔法阵，杨乔宇把安娜从橱窗前搬下来，放在了阵法中心。

她的四肢躯干被贩卖到外科医生的实验台，作为无关紧要的废弃品丢弃于城郊的粪土里，她的头颅被几乎不可见的针线穿过皮肉，密密地固定在木头上，日复一日保持着青春靓丽。

安娜甜甜地说：“谢谢大哥哥。”

杨乔宇没说话，伸手替她整理好了裙子。

安娜说：“哥哥上午走了就没回来，我好想他，你们能帮我带句话给他吗？就说：‘安娜很想亚当，亚当是一个好哥哥’。”

杨乔宇说：“为什么？”

“因为那是哥哥呀！”安娜的眼睛亮起来，“亚当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啦，他会帮我编头发，会给我买漂亮的裙子，会给我买好吃的柠檬糖，虽然妈妈总说吃多了糖会蛀牙，但是我有哥哥呀，哥哥什么都会满足我。”

杨乔宇难得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安娜好像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摇摇头：“我不恨他。”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恨他？哥哥永远不会害我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自从镇上的人都生病了以后，一直都是哥哥在照顾我，我什么都不会做，如果我能为他分担一些，那肯定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好想他呀。”安娜看着林琅画完最后一笔，说，“可是我就要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杨乔宇紧紧握着装着心脏的罐子，好半晌才说：“闭上眼睛，很快的，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

“那哥哥呢？能见到哥哥吗？”

杨乔宇偏过头，不去看她充满希望的眼睛，说：“应该……会吧。”

整个镇子上，戴着鸟嘴面具的人不是权势滔天就是腰缠万贯，外科医生们沽名钓誉，把人的尊严看得一文不值，腐烂的无用尸体被随意抛弃在下水沟和垃圾场旁边，烈日一晒，尸体上携带的病毒就争先恐后地侵蚀了这座城市，把这里变成了瘟疫横行的地狱。

于是安居乐业的人们承受着这场无妄之灾，死亡的威胁像一柄高悬在人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着人们撕开平凡美好的生活，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人性。

这一家四口在那一头大概再也不能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