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冰海之上,才发现星辰落雨。
真是奇观,这仙界,竟也会下凡间雨?
璃殊伸出手来,那雨滴落于她的掌心,弹起时又成了几粒碎冰碴子,而后又被她的温暖融化,消失殆尽。
这雨倒是很特别,像极了从前,她在忘川极阴,时常下的那种。忘川之顶乃人间地基,万树之根,那么黑压压的一片数根,却会下这样的雨,那时她便常常想,旁的所在下雨会是什么样子的?也会落下时变成冰碴子嘛?
璃殊觉得神奇,抬眼,才发现焱直勾勾盯着她。
他一直在思考。
在感受到她的畏惧之时,他有了他未曾有过的情绪。但他尚在思考,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干…干嘛?”璃殊被这眼睛盯的有些慌乱,别过眼去问道。
“四象之力能否回归,关乎六界气运和安危,所以本君曾经对你起了杀心。时至今日,本君仍然觉得当时的选择没有错。”焱在璃殊那梦话之后,一直在思考,究竟为何让她产生这样的恐惧。
他终于想起,原来自己曾经,确实打算杀了她。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
璃殊闻言舒了口气:“嗯。”
说完,又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转移。
怎么了?我还要再说点什么?
“我得以活命,不过是因为命硬没死成,不是吗?”璃殊冷脸垂眼,继续道:“你只是想拿回你的东西,我理解。但我惜命,所以害怕你,这也能理解吧?”
焱的神色有了一丝改变,他松开她的手,轻抚她的头。
璃殊不知为何,对这个动作尤为敏感,倏尔涨红了脸。
“你干嘛?”
“小红花,没想到你是一株如此通情达理的小红花。”
璃殊闻言,无语地抽抽嘴角。
“如今本君不想杀你,也庆幸当时杀不了你。”
璃殊闻言,有些发热。
“得了吧,说什么好听话。”
璃殊撇嘴,接着道:“是我天真可笑。你我本就是交易,是我不该让简单的事变得复杂。所以,再次将你,作为同我交易的陌生人,一个随时可能会杀了我的陌生人,时刻警惕和害怕你,是我让自己,不至沦落于‘可笑之人’的方法,畏惧你并非对你有什么不尊重的意思。再说了,你那么厉害,害怕你的人定然多了去了,多我一个不多吧…不过,没想到你那么厉害都杀不了我,看来我命是真的很硬啊……”
焱拍拍她的脑袋后,竟将他的小臂搭在她的肩上,思考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进。
多她一个不多,可为何他觉得…不悦呢?
璃殊这才意识到,这个老是呆在轮椅上的病秧子,其实高出她近一尺来。
在这个动作下,她不得不依偎在他怀里。
“喂……”璃殊满脸狐疑地转头看着肩上他白皙的手。
那手又将她的脸,轻轻推向另一面,面对着他的脸。
“本君不会杀你的。”
璃殊不看他的眼,道:“我从前,在忘川看过很多死去凡人的过往,每日所见重诺不下百千,而但凡涉及生死,践行诺言者,寥寥无几。我并不认为,有了神性的君上就会有不同。倘若有天,你知道了如何杀死我取回力量的方法,若不收回朱雀之力,便只有你死我活之局,届时,你还能记得你今日所做之承诺?”
问完,她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矫情。
没来得及改口,焱便答道:“本君生死关乎六界气运、众生万民。保护自己的身体发肤不受任何损害是本君的责任,这甚至不能说是本君的选择,而是天性。天生如此,没得选。”
璃殊一撇嘴:“你看,你这不就又要杀我啦?撒开,别同老娘勾肩搭背的……”
“就是,你小子撒开,要俺,俺就选俺殊丫头!”庞越在一侧,吃着梦离糕,边走边插嘴。
“庞叔,呜呜呜……”璃殊颇为受用。
焱面不改色地继续勾着她,无视了她的挣扎,思考片刻,一脸认真道:“可本君不想杀你,便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你。本君想了想,你很有意思,本君喜欢你,不想杀你。所以,本君定然会寻得两全之法。”
璃殊还没从焱口出的狂言中回过神来,半晌,她道:“你根本没懂我的假设…还有啊,君上,你成日呆在你那浮云之境中,可能不是很明白啊。本花在那忘川看的人间爱情之多简直能写出话本来,我便斗胆教育教育你哈。这男女之间,喜欢,是不能随便说的,诸如此类还有爱慕、恋慕、思慕、倾慕、倾心、倾情等等…你可以对我说,钦佩、敬佩…哎你起开!”
焱道:“哦,还有这样的讲究?那西海水君的女儿…白…”
实在想不来那蚌精的名字。
“她只见本君几面,便可说喜欢本君,为何本君不能说喜欢你?”焱轻戳她的脸。
璃殊也有些迷糊了,道:“不是,因为她对你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就是……不是,我说你一个千百岁的男神,男女之情与朋友之谊,你不明白?”
“这种事,本君何须弄明白?总之本君厌恶你害怕本君的样子…没意思。”
璃殊闻言,翻了翻白眼。
庞越观察这两人,没出息地想着:若是有瓜子儿就好了。
凤凰老弟啊凤凰老弟,你难咯!
庞越虽然不太支持这个神龙,但还是默默退开,给了年轻人一点空间,毕竟,还要看殊丫头怎么想。
璃殊同焱对话,焱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戳戳她的脸。
璃殊一时被焱逗得生气,狠狠抓过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脑袋,跳到他的背上,道:“行啊,你现在倒是很能走啊,还有闲工夫欺负我,那你替我也走了便是了!”
雨停了。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带着她的暖和香气。
他的耳畔便是她温热的呼吸。
这感觉甚为奇妙。
也许是因为,千百年来,他是第一次背别人,从来都是别人扛着他残败的躯体。
没想到背着别人的感觉,倒是很不错。
璃殊在他背上,小声将心声说出口:“怎么说来说去扯远了,总之就是,你从前想杀我,还那么能打,谁能不怕…”
焱若有所悟。
“小红花,本君当初宁愿折寿也要杀了你,且还没能得手,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你无需自卑……”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冷静下来的璃殊在他背上胡乱动弹,挣扎着要下去,惹得他竟有些慌乱。
“哎,奶奶的,龙老弟这驴脑袋!”听戏的庞越忍不住出声,又慌忙地捂住自己的嘴。
焱的脚步在这声感叹后停留了片刻。
庞越冷汗直流。
半晌,焱继续前进,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本君向四象殿四象起誓,不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焱终于明白了庞越的言外之意,稳住了背上生龙活虎的小红花。
“我听说,神明之誓,许之必践,你可敢起毒誓?”
“你想要怎样的毒誓?”
“嗯…”璃殊看看他的神情,倒是很认真的样子。
“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毒誓就免……”
“若违此誓,本君愿受诛心之劫。”焱思索过后,缓缓道。
“啥是诛心之劫?”璃殊问道。
“……龙君令上的惩戒之劫。除了这个,本君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做毒誓的了。”
璃殊想起来从前落尘之言,龙君令是六界之主的东西,想必那龙君令上的惩戒之劫,应当不容小觑。
没想到这个毒舌神龙,今日倒是很讲道义。
可纵使如此,璃殊的心底,也没有完全相信他。不过,他确实颇有诚意……
“看不出来,你倒是,颇仗义啊!”璃殊看了眼他的侧脸,不自觉淡然笑了笑:“你就真不怕,遭了那劫难?”
焱闻言停下脚步,侧脸看她。
那双眼离她那么近,目光那般坦然,盯得她却有些无措,她别开眼,他继续前行,道:“不会受的劫,怕它做甚?”
“……”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誓言让人安心,不知是不是因为总算调查之事还算有些进展,璃殊松懈不少,一时觉得有些疲乏了起来,嘟囔道:“那好吧,那本花就暂时把你当朋友好了,焱…阿…焱……”
西海终于到了。
偷溜出来迎他们的落尘见到这一幕,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君……”落尘从出生就在焱的身边,自然是明白焱此刻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闭嘴。
于是小乌龟走到焱的身边,轻声道:“君上,快救救太子殿下吧,再喝下去,会死的!”
焱却有些不为所动,继续走着,直到在落尘诚惶诚恐的眼神中,将璃殊放在了蚌壳中的床榻上。
他凝出素舆来,临走前,不忘拿下璃殊装着证据的乾坤袋。
宴客殿中,西海水君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来来来,真能喝,喝!”朝凤涨红了脸,已接近失去神智。
直到看到那素舆上姗姗来迟之人,乐呵道:“嘿,喝不过你们,但你们…死定了……师出有名…师出有名……”
北海王子们还在品着“师出有名”四字,便惊惶地发现焱身后被束缚的父亲……
只有玄无真的明白了,何为“师出有名”。
北海王庭,要变天了。
……
璃殊被一阵争吵吵醒。
“我真的不会对她怎么样,我是向她道谢来的,你怎么回事啊?”白嫣叽叽喳喳,倒像是人间清晨啼鸣的黄鹂鸟。
庞越抱着胸,直愣愣站在蚌壳前,对她拍了拍自己的嘴,示意她快住嘴。
璃殊这在坐起身来。
竟然又睡着了,看来今日是累的够呛。
“谢我什么啊?”璃殊伸着懒腰缓缓踱步而出。
“哇……你是谁?可恶,怎么会这么美?”那白嫣对着她愣神道。
璃殊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二皇子殿下上不得台面的爱妾’,您知道是谁了吧,公主殿下?”
那白嫣围着她打圈:“你怎甘心与他做妾,虽然他,哼,皮相确实…尚可,可也太凶了了,吓人!”
“也…没这么吓人吧?”璃殊回想了下,道。
“诶,得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呗,本公主算是看明白了。”
“额…我不是这个意……”
“总之,本公主是来谢谢你的,谢你让本公主看清了那谁的真面目,虽然本公主还是惦记他的皮相,但是想想,他如此对我,于我而言也非良人,不要也罢!”白嫣牵起璃殊的双手道:“从前我沉溺于歹人…额不是…沉溺于男人的色相中,对你大打出手,多番刁难,还望你别介意。”
白嫣盯着她,道:“此为一码事,还有一事……”
话落,从兜里掏出个颇为精致耀眼的珠子,道:“这可是我费尽心力养出来的宝贝,西海之中,数本公主的养珠之技最盛,哼!”
白嫣得意洋洋地扬起脸来。
璃殊看她可爱,轻轻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笑道:“好~公主殿下最厉害!这么厉害的宝贝,这是白送我了?”
白嫣见她笑得如此美,竟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我听闻,你去了北海,北海王庭虐待子民,因此,你对北海王庭大打出手!没想到,你这般好看,又如此仗义,本公主欣赏你!想来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此生也不知还有没有见面之日。这个珠子名唤琉光珠,可是加了本公主的精血炼制而成的,只要加以一点点的灵力,就可以照亮所有的黑暗。好物赠英雄,便赠予你了!”
璃殊看那透着光芒的珠子,道:“厉害啊,这是个漂亮的…小灯笼?”
“怎么能说是个小灯笼呢?这能驱散所有的黑暗!”白嫣施法,化出了一条坠子,将那珠子嵌入其中,亲手为璃殊戴上。
“反正你想用当小灯笼也成,不过这琉光珠是有寿命的,所驱散之黑暗越强大,就夭折的越快。好啦,走了。”
白嫣看了看她的脸,红着脸,边走边嘟囔:“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皮囊,难怪那个凶巴巴的二皇子偏爱,连宠三日……”
“额…那个…不是…”璃殊对着那远去的背影欲辩解,那身影却早已远去。
“小红花,过来。”那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璃殊回头望去,才见那人面无表情坐于素舆之上,向她摊开了右手的手掌。
他身旁是背着晕死的朝凤、满头大汗的小乌龟。
“干嘛?”璃殊没好气地回答,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
熟悉的冰凉。
许是西海比之北海,要温暖许多,他手心递来的冰寒,似乎能够被她的温暖化解几分。
“回家了。”
她没想到,“家”这个字会从焱的口中吐出来。
成吧,没想到这神龙,虽有些惨淡,但还比她好些。
她没有家。
璃殊抬眼看看不远处的庞越,又看看身边的焱,落尘,和朝凤。
不过近日,她算是有了家人和朋友,比之往昔,已好上许多。
思及此处,她微微笑了。
一个马上就懂了
一个以为自己很懂但其实没懂
一个意外地很懂,但在看戏……(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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