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减反增，城市的一些角落已经内涝，山上更好不到哪去，蚊虫猖獗，走两步一身泥。随时都有泥石流爆发的危险。

武警们形成的包围圈慢慢缩小，周莉对着山上喊喇叭：“早自首！少受罪！放弃抵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叶永叙拿着望远镜，对讲机就没停过。嫌疑人始终没有动静。叶嘉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转眼阵仗，扒着车窗惴惴不安。

手机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未减淡忧心。只求今晚一定要抓到。

但是抓到了，焦肆什就要搬离她家了。

她脑子莫名很乱。

汽车引擎启动，叶永叙的背影在雨中模糊不清。肖文龙车上有股龙井茶的清香，叶嘉莹转眼就见挂在反光镜下的抹茶色熏香。

“肖叔叔，我爸爸今晚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肖文龙沉默了一会。

“可能很晚，叶队没说。你先睡吧。今天也受惊了，”他犹豫了一会，试探性地说，“小莹，你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叶嘉莹握紧手：“他穿着一件很大的雨衣，看不清的。”

肖文龙只好继续安抚她。

副驾驶突然传来一句：“爸，我饿了！我要吃臭豆腐！你手机给我看看老师发的消息呗！前面就有个夜市。”

叶嘉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副驾驶那有人，只是天色暗，车里没开灯，通过后视镜都没看清。这会到了夜市附近，夜市的灯光照进车内，自然就看见了坐在副驾驶的小胖子。

绝对是一中人！她在考场上好像见过。

叶嘉莹用胳膊戳戳焦肆什，用手机打了一行字：焦，坐在前面那个男的，你有没有在学校见过？

肖文龙停下车问他们：“吃了晚饭吗？”

叶嘉莹紧张道：“没。”

手机老老实实倾斜了点。

“那叔叔下去给你们打包点夜宵带回去吃。”

肖文龙下去以后。焦肆什也拿出手机打字，只不过他的是智能手机：之前月考见过，我不想写了就提前交卷出去了，他好像才来。

叶嘉莹：“……”

这么一说想起来了，某次月考的确有个小胖子快结束才来，年级组问他之前干什么去了，他说睡过头了，就被年级组打包送回去了。

之后才知道这位是中午上网没注意时间。还是同桌告诉他的，因为那天中午同桌也去上网了。

叶嘉莹对他印象就是一位网瘾少年。

小胖子一从自家爹那诓骗来手机就打开王者荣耀，叶嘉莹随后听见他一声惊天卧槽。

“尼玛，老子的星耀呢，怎么成钻石了，谁上的老子号！卧槽，我真的服了，会不会打，谁打的1杠13的战绩！菜！太菜了！人机都不如！”

“草你大爷，逆天！玩打野带痛苦面具，你怎么不配六双疾速靴呢！还能跑得快。我服了。”

这胖子说着说着自己先气哭了。

焦肆什环手靠着座椅，看似酷，实则用手指遮掩唇边的笑意。叶嘉莹瞪了他一眼。

小胖子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反过头来，叶嘉莹不认识，但是焦肆什……一中无人不晓。

他虽然没出声，但嘴唇一直重复着卧槽卧槽这个口型，急忙转过头去假装没认出来，时不时瞄两眼后视镜。

“娇，感觉我老年机好像有点问题了，刚刚打字一直打不出，硬是要用力按。摔一下就不行了，质量真不好。”

叶嘉莹捣弄着老年机，边叨叨：“这学期结束我一定要让我爸给我买个新手机。”

买个智能的。

焦肆什接过她手机按了一会，啧声：“你觉得你爸会同意？”

叶嘉莹：“打不了电话他就同意了。”

“我猜能打。”

焦肆什滑到她通讯录，看见顶头有个备注“娇”的人，应该是叶嘉莹同班同学，没多想就按了通话键。

电话确实打出去了。

下一秒，焦肆什自己的手机响了。

“……”

他终于意识到叶嘉莹平时喊的是“娇”，而并非“焦”。

焦肆什气笑了：“不解释下？”

少女心虚地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焦肆什手搭在座椅上，拦住她去路。他皮笑肉不笑：“叶嘉莹，不识字？”

“被你发现了，”叶嘉莹淡定，“我是文盲。”

短短几句对话，小胖子听了天都塌了，他水晶都不偷，满脑子都是卧槽。

卧槽，焦肆什和一个女的！

卧槽，还见过家长！

卧槽，那个女的居然还是叶嘉莹！他爹口中的那个邻居家孩子！

真是太太太深藏不露辣！

……

乌云遮月，夏雨消停，声势浩大的搜山行动接近尾声。

“怎么样？”

“报告叶队，还是没找到。”

叶永叙捏紧对讲机，雨滴打在眼皮上的褶皱，他声音沉沉。

“知道了，都回来吧。”

小纪又跑了，已经可以想象到舆论的激烈。

他们本将希望寄托在叶嘉莹身上，可肖文龙说，她根本就没看见嫌疑人面貌，只有黑雨衣一个词，就像之前只有小纪一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大海捞针。

汇报又花了好些时间。从局里出来，叶永叙累得够呛。他罕见地点了根烟，因为没吃晚餐，看见一个小面馆就走进去。

面馆还没打烊，里面坐着的人不少。老板是外地人，做的一手好炸酱面，平时就喜欢坐在门口跟人聊天，嚼点槟榔。

叶永叙最受不了槟榔的味道，找了个靠风扇的位置坐下就去打萝卜干，门口进来一对男女，男的一进来就问卫生间在哪里。

叶永叙多看了他一眼。平头、微胖、蒜头鼻，脖子上还有颗痣，和女人说了些什么就去洗手间。女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恰好是隔壁桌，放包的动作与叶永叙抬头的动作重叠，两人对视了一眼。

叶永叙差点没拿稳碟子。

前妻。

当年邵冬云怀孕，叶永叙接到个跨省犯罪大案，要么连续几天不回家，要么一回家就倒头大睡。邵冬云半夜胎动痛醒，叶永叙跟着被吵醒很不耐烦，两口子因为这个吵了好几次。

后面叶永叙妈妈来家里照顾，两代人观念差异导致婆媳关系剑拔弩张，叶永叙还天天跟个死人一样人间蒸发，邵冬云在生完叶嘉莹后果断提出离婚，孩子留给叶永叙。她说既然叶永叙觉得生孩子简单，那孩子以后由他带。叶永叙第一年就后悔了。

叶嘉莹小时候娇气，一不顺心就哭，一哭就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因为他一发脾气她就哭着要妈妈，叶永叙好几次都把自己气哭了。

前妻呢，冷嘲热讽完就把他拉黑名单。

两人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了。

邵冬云上下打量他：“好巧。刚下班？”

叶永叙：“嗯。和你老公出来下馆子？”

“相亲对象。大姨介绍的。小莹还好吗？”

叶永叙冷笑：“有这么个优秀的爹，能不好吗？我家小莹现在在一中重点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谁都不亲就亲我，这么大的人了睡觉还要抱着我睡。”

“挺好的，”邵冬云吃了根萝卜条，表情没太大波动。叶永叙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和邵冬云同行的男人从卫生间出来了，老板也把两份炸酱面摆在桌上，男人拿起桌上的醋往面里倒，问邵冬云要不要。邵冬云还没说话，隔壁桌就传来一句：“她不吃醋。”

男人看过来。

叶永叙正跟人“打电话”，边吃面边说：“饺子蘸料里别加醋，她不吃。”

邵冬云拒绝，男人又问她要不要辣椒酱。

隔壁叶永叙又出声：“要辣椒酱，两勺就够。她爱吃。”

“辣椒酱在冰箱里，你自己看看。”

邵冬云伸出一半的手微僵。

叶永叙还在装模做样：“看见没看见没，对对对就是朝天椒。”

男人把辣椒酱推到邵冬云那边，微笑道：“想吃就吃，不用拘谨，我这个人平时比较木讷，不会说话。早听林阿姨说起过你，二婚了啊，应该知道顾家，我单身这么多年了就是想找个顾家的女人，知性的女人，我一见你照片就觉得挺合眼缘。小云啊，做我女朋友吧。”

“你月薪多少呢？”

“两千。不过你别担心，我还有两个姐姐。”

不仅是邵冬云沉默，叶永叙也同样沉默，这男的看起来比邵冬云还要大几岁，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感觉是拿低保的。他叶永叙再哪不好，好歹也是个体制内。

邵冬云好不容易应付完这顿，男人想送她回家都被她拒绝了。

叶永叙吃完面没事，走她旁边打趣道：“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找好歹找个工资比我高的。”

邵冬云：“我怎么知道我小姨上哪找的奇葩，微信自称一米八，照片看着还挺老实，谁想到人是这样。身高缩水就算了，连照片都是高P的。”

叶永叙听乐了，拿出车钥匙按了下开锁，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有空可以去看看小莹，小莹她——还没见过你。”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打车算了。小莹的话，要是她问起就说她妈妈难产死了，我不想她恨我。”

邵冬云转身就走。叶永叙站在原地点了根烟，手机响了，周莉的电话。

“叶队！好消息！嫌疑人十一年前用过的货车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任车主叫王越，接手后用了一年就报废了。”

“现在还能不能查到当时办理过户的信息？”

“在查在查，之前的车主叫——邵纪。身份证上的照片对得上，和那天那个小纪长得一模一样。”

应该就他！叶永叙掐断烟，烟灰在夜空中飘散，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十一年了……终于找到了。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师父。

可周莉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指尖猛然一颤，不小心碰上了尚留余温的烟头，叶永叙条件反射般脱手。

“叶队……这个邵纪……父母双亡，几乎没什么直系亲属了，但好像有个姐姐，叫邵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