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是哭着跑出体育馆的。
天上在下雨，绿意盎然的树随风飘摇。
她站在无人的操场，紧攥的伞始终没撑开，就任由雨淋上肩头，心也凉凉的。在蒙蒙的雨中，抽泣声便显得伶仃了。
因为今天穿的是布鞋，不仅容易湿，鞋带也随着跑动松开了，长而塌的鞋带浸泡在小水洼中，她左脚一不小心向前一步踩中水，很强烈的失重感使得她膝盖下意识弯曲才险险站稳。
叶嘉莹盯着地面，慢慢喘气。
可是眼睛看不见雨线，地上的水洼不起涟漪，淋在她身上的雨也消失了。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猛然抬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伞撑过她头顶，透明的伞面渗透着树冠的绿，隔绝了雨幕。
少年很不客气地打量她，下巴微抬，肩膀上披着校服外套，挺拽酷。
他见叶嘉莹把自己弄成这样，不由语气刻薄：“喂，你发什么神经，有伞也不开？站在这淋雨就觉得自己能长大了？”
焦肆什也是这时候发现她在哭，眼角还挂着泪，像纷乱的雨水一样扰人心神。
他当即扯下外套胡乱罩一通她脑袋。这样伞和衣服都给她了，他自己则抱着缠着绷带的手在雨里一脸无所谓。
“别谢爷。”
“不然你爸又觉得是给我欺负的。”
叶嘉莹擦干净眼泪：“那你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焦肆什顺着她：“为什么？”
“月亮烂掉了。”
焦肆什，月亮烂掉了。
“没文化，听不懂。”
就是暗恋一个人，会把他当作天上白月光，人间宝玉。有一天发现他并不像想象中的完美，也不是那么值得，待到喜欢崩塌，她看见天边悬着的月亮在慢慢腐烂。
他当然不懂，他就没暗恋过谁。
叶嘉莹见眼前的少年低下头。
他睫毛极长，还淌着水珠。
“叶嘉莹，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没有窥探你隐私的闲心。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但无论如何，我在，天塌下来都没事。别为了不值得的事情哭。”
语气很不客气，乍一听都听不出这是在安慰人。
叶嘉莹怔了一会：“你……真是疯了。”
“自己都是病号还把伞给我。”
她往前迈，伞面将两人笼在阴影下。
焦肆什切了一声：“哪有这么娇贵。爷只是手上挨了一刀，又不是终身残疾。”
“你都知道自己挨刀了，还不老实听医嘱，伤口不能泡水。”
叶嘉莹想到什么，突然敛下眉。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会为不值得的事哭，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呗。”
“什么事？”
“无论之后听到什么，都不要做过激的事。”
焦肆什：“你怎么说话云里雾里的？”
叶嘉莹想，焦肆什迟早也会知道，心一横：“你要冷静点，答应我别做过激的事。虽然我也不确定是真的是假，但是我们班今天看报纸，我看见上次挟持我的那男的上头条。报纸上说，他有可能是杀害你妈妈的嫌疑人。”
原本倘在少年眼睫毛的水珠掉落，他猛然抓住叶嘉莹胳膊，手腹微颤。
树叶随大雨降落，堆积成小丘。
上课铃声响了。
……
回座位的叶嘉莹心不在焉。
同桌从她一进门，眼睛就挂她身上。怎么会有人带着伞还能被淋成落汤鸡，知道的以为她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游泳去了。
叶嘉莹：“看什么看？写你的卷子去。”
“国宝啊？还不给看了。看你两眼还能掉肉吗？才一个课间就成了落汤鸡。没注意摔了？”
见叶嘉莹不搭理。
他继续：“行，不说就就不说，你偷偷给哥们透个底，那歹徒长啥样啊？”
叶嘉莹笑眯眯：“和你一个样。”
同桌脸都气绿了：“滚。小气。你信不信下次家长会我告诉你爸你早恋！”
他看见了叶嘉莹手上抱着的校服：“好好好，要的，和焦肆什雨中漫步去了是吧，我寻思着你出去一趟还能多件校服。真受不了你们这帮人，咦惹。”
叶嘉莹面不改色：“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同桌：“不信，你穿个看看呗。”
叶嘉莹抄起放在桌上的联系册卷起来，对着他的脑袋就开始邦邦敲。
“我！穿！你！个！头！”
同桌抱头鸭叫。
“怎么回事？都打上课铃了还在这吵闹！”
李玉秋背着小蜜蜂走进教室，瞬间就无人敢吵。
李玉秋是资质很老的英语老师，马上就退休了，年轻时就和丈夫俩人在封岗一中教书，在整个封岗都是很有名的高级教师。书是教的极好，但因为当班主任就酷爱说教，做事古板严苛，动不动叫家长，学生们都讨厌她。
她一进班大家不敢出声，李玉秋再次强调纪律，他们就在下面大眼瞪小眼。
但是李玉秋今天没讲课，而是说他们的学姐回国看她了，正好让学姐来讲两句话，为他们鼓鼓劲。
这个学姐正是她的女儿翟秀。
李玉秋吹嘘女儿多次，换汤不换药，有时候一吹就能吹一节课，叶嘉莹听着都厌烦了。
什么她女儿考上封岗一中后，在她丈夫教的班级当班长，成绩多好，班级管的多好，还拿了很多奖之类的。毕业后就去国外进修，还谈了一个男朋友现在成了老公，一起在国内发展，平时工作很忙。有空再让他们见见。
李玉秋的想法现在成真了。她女儿随着全班轰轰烈烈的掌声走进来。
叶嘉莹没有抬头，而是低头扣着手指甲。万一焦肆什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背地里还是去找凶手复仇了咋办？要不要告诉爸爸焦肆什已经知道了？
她脑子高速旋转。
台上翟秀开始演讲了。
同桌压低声：“李玉秋好像在看你。”
叶嘉莹这才抬头装认真听。
同桌继续点评：“不说，李玉秋女儿还挺好看的。”
的确打扮很时髦。红裙子，双麻花辫……在叶嘉莹看见那双白色的玛丽珍鞋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啊？
啊？
不是？
这……
即便是同桌拉她一把，她仍难掩心中之震撼，卧槽卧槽，他们怎么能搞到一起去！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而自己只是一只渺小的土狗。太疯狂，简直太疯狂了！这些人都这么开放的吗？
她这么一摔，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翟秀并不知道她在体育馆那偷看到了一切，贴心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叶嘉莹疯狂摇头。
李玉秋终于发现叶嘉莹头发是湿的，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同桌贴心地解释在外面摔的。叶嘉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去了她办公室待着。
办公室开着学校新装的空调。李秋玉的丈夫正好也在。他虽然已经退休几年了，还是在了解叶嘉莹的具体情况后，第一时间到座机那给她爸打电话。
叶嘉莹坐在一旁，看向他的眼神尤其复杂。
那啥，这种事应该装哑巴吧……
又没什么证据的东西，也不关自己的事，现在又不喜欢陈泓玉了。
一想到陈泓玉，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之前喜欢他像个傻逼，不知道那是李玉秋女儿还好，知道了就更傻逼了。
求问，陈泓玉平时见到李玉秋是什么想法？
她只觉得事情太过抓马。
李玉秋丈夫打完电话后搬了张凳子坐她旁边：“你爸爸说上班忙，没空。让你和一个叫焦肆什的人回去，这是你家亲戚吗？”
叶嘉莹愣了一秒，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哥。”
很艰难地补充了一句：“表哥。也在一中上学。”
李玉秋丈夫随意叫了个年轻老师去焦肆什班上喊人，叶嘉莹后劲顿时僵硬。
“老师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喊吧。”
“都给雨淋成这样了，还是坐在办公室等你表哥来吧。”
那个老师走了。
叶嘉莹更尴尬了，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毕竟还怀揣着人家女儿的秘密，总不可能突然问一句她女儿和老公关系怎么样。
于是，她只能笑着客套道：“学姐好漂亮啊，人也温柔。”
翟志忠作为老父亲，听到女儿被夸奖自然是欣喜的：“你这丫头挺会来事。我家秀秀就跟她妈年轻时一样漂亮，高中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带着，照样有小子不老实。”
说起往事，他侃侃而谈：“不过她那届俊俏的姑娘多，九十年代又不像现在。又是美颜是化妆的。我印象很深刻的那个学生吧，她爸之前是煤矿公司的老板，家里有钱有势，人也是又漂亮又聪明。我还记不太清了，好像叫孟天韵吧，你可以去杰出校友那看看……”
他想到什么，突然闭嘴。
叶嘉莹原本垂下的眼皮掀开，直视老人浑浊的眼，翟秀和孟天韵居然是一届。
办公室的门忽而被人很不客气推开，又混又拽的声音飘进来。
“叶嘉莹，你哥来了。不回头看看？”
焦肆什站在门框边，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叶嘉莹客套了几句说再见，背着书包就跟焦肆什走了。路过班上，翟秀正巧讲完往外走，她长相偏年轻，气质也很好，一点都不像结过婚的样子。
叶嘉莹偷偷打量她。很标准的东方美人。双眼皮，鹅蛋脸，苹果肌饱满，笑起来有酒窝。令她印象很深刻。
因为下次再看见这张脸，就是在寻人启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