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

柒吾准点到达化工污水排放槽附近，她扯扯因午睡而变得凌乱的衣角，眼神往四周扫视一圈。

高大、层叠的机械冰冷冷地矗立，灰黑色的投影让工作区域变得昏暗。窄小的缝隙间，柒吾只看到了一名身着米黄色制服的老员工。

柒吾往老员工的方向靠近几步，从钣金结构的置物箱内掏出一把高压水枪，管道足有几百米长，她将高压水枪扛在肩膀上，扯出管道在地上绕了几个大圈。

右手的机械臂帮她节省了不少力气，她气定神闲地走到老员工身边，未免起疑还故意抹了把自己额头上聊胜于无的汗水。

她抹着汗水，挡在手掌下的双眼瞥了一眼老员工胸前的铭牌。

——查克。

她哼哧哼哧喘了几口气，开口和他打招呼：“您好，我是来清理排放槽的新员工。”

查克正在将一个两米高的大铁桶推到叉车板上，闻言动作一顿，他扭头随性应和了一句，介绍起自己的姓名。

柒吾问：“您是哪个部门的？”

“焚烧室。”查克卯着劲儿将大铁桶推了上去，喘口气继续道：“沉砂池还有好几桶废料等着收呢，我得先把这桶送去焚烧室。”

查克翻身坐上叉车驾驶座，拉动引擎，叉车突突开动起来，看来是忙得不想与柒吾再多聊几句。

柒吾毕恭毕敬地微笑着目送他离开，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野中时，立刻放下高压水枪，一一查看身边几个大铁桶。

无放射性污染的废料渣滓统一被堆放在一个铁桶中，桶身上标注着日期和物质内容、含量。

九月七日……正是今早的班次，是柒吾发现那节森白人骨的时间。

铁桶正上方被严密封盖，无法窥探内容物，标签上也不可能填写“内含骨骼”，柒吾只能一个一个推晃起沉重的大铁桶。

“咣当——”

“咣当——”

有的装得太实，吱吱呀呀地像水源在啸叫，有的装得太虚，空落落地像小石子砸地后头重脚轻的回响……“咣当”又是一声！

清脆的铁壁碰撞声在空气中炸开，如同古钟悠长的钟鸣声贯彻每一个人的耳畔。正在不远处工作的员工们纷纷被这股声响吸引，手中动作不停，眼神却四处乱飘好奇声音来源。

柒吾躲在桶身后，急忙将铁桶扶正。

她无比确信，那节人骨就在眼前这大铁桶中。

“不好意思啊！”柒吾扛起高压水枪，打开开关，弯着腰从桶后现身，“第一次用高压水枪不太熟练，打扰到各位真是抱歉！”

众人看她面色羞愧，不算健硕的肩膀上扛着巨大的高压水枪，也不好意思苛责，嘴里嘟囔几句让她当心点干活，一转眼重又低头专心做起自己手中的活儿。

非必要时，不要多管闲事——职场守则之三。

柒吾自己总结的一个共识。

她确认人骨所在位置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区域，开始清洗满是污垢的化工污水排放槽。

一个小时后，查克开着叉车回来了。

柒吾早已清理完三个排放槽，污黑的水垢浸透了裤脚。她倚着置物架正在眯眼小憩，听到叉车的“突突”声，倏地睁开眼，提起一旁的高压水枪，装作刚收工的模样。

查克刚走下叉车，她就脚步晃悠，捏着僵硬疲惫的肩颈低声抱怨：“真是累死我了……诶！您回来了？”

她瞪大双眼看向查克，“哥，焚烧室的工作是不是轻松不少？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查克颓废瞥了她一眼，握住铁桶把手，作势要继续将铁桶装上叉车板，他冷不丁回一句：“哪有轻松又省力的活儿？”他扫一眼周遭的铁桶，叹气道：“还剩三十桶废料残渣，这是今天一整天的工作量。你跟我说‘轻松’？”

柒吾凑上前，皱起一张苦瓜脸，“总比清洗排放槽好……”

她刻意小声道：“您不知道，我在沉砂池连续筛了34个小时废料残渣，都快干得眼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时间，管理层却通知我业务不达标，赶我来清洗排放槽……我握着高压水枪手都在抖……反正我是死活都不想再回去干筛废料的活儿了！”

“不想干活？”查克撬起一个大铁桶，正欲往叉车板上推，他咬牙用力：“你打算辞职了？在蛋白质农场工作，不辛苦点可是赚不到钱的。”

柒吾低咳几声，手指扶上偌大的铁桶，笑道：“辞职不至于，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查克顿时明白她话中有话，不打算正面回答，只说：“工作分配只看管理层的决定。”

柒吾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执拗模样，帮着查克推铁桶，“道理我自然明白。您别误会，我就是看您工作辛苦，想搭把手。”

顺道混混脸熟，以换个部门工作……柒吾脸上扬起讨好的笑容。查克抿紧唇，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查克在农场工作了快有五年，见过不少想要凭着旁门左道升职的人。但他们都知道人往高处走，挤破脑袋也是为了步入管理层……还没见过有人愿意主动调换进一个低薪酬、高劳动的部门？

他所在的焚烧分解室绝对不是个好去处。但他转念一想，柒吾作为一个新人，对各部门的工作不了解很正常，多半是听这名字觉得只需要按下焚烧炉开关键般简单。

柒吾又拉过一个铁桶，将其推上叉车板。

她力气倒挺大……查克暗自想道。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任由柒吾继续帮他做事儿。

“去一趟焚烧室，载着四个铁桶差不多了吧？”柒吾擦了几下鬓角的汗珠，将装有人骨的铁桶摆正。

查克得了好处，耐心和她解释了几句焚烧室主要的工作内容。“到了焚烧室，还要根据不同的内容物调整焚烧模式，很花时间的。”

眼看查克坐上了驾驶座，柒吾立即来到他身侧，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蛋白块，笑呵呵道：“哥，能带上我去见见世面不？”

查克眼神飘忽，警觉地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在看他们。他挪挪屁股，半个身子挡在柒吾的身影后。

他说：“你清洗排放槽的工作做完了？”

他嘴里正直地说着，手指却抵着裤子口袋摆动几下，似乎是在讨价还价。

柒吾又掏出了一块蛋白块，一齐送到他手指指向的口袋中，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差不多就只剩下些收尾的工作了……再说了，反正我是被罚的，清理得太干净，管理层可不好再找借口去罚别人了。”

她笑着，目光幽深地观察着查克的反应，他扯动了一下嘴角，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查克拉动了引擎，叉车嗡嗡颤动起来，柒吾握住扶手的双手被震得发麻，她抓紧了扶手，翻身坐到驾驶座后方的空位。

油污浓厚，气味并不好闻，柒吾无声看着袖口沾染上的污黑的油渍，心中呢喃：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

焚烧室中。

柒吾跟随着查克的指示，倾倒铁桶中的内容物。大多是些漆黑色的碎屑，介于矿石与煤灰之间的触感，手指一捻又能碎裂成无数块微小的碎屑。

一桶清理完又是一桶，柒吾拧开了封闭盖，听到桶内传来一声熟悉的“咣当”，抬眼悄悄观察查克的动作——他正在低头处理塑料垃圾，焚烧炉开启了预热模式。

柒吾一使力，将铁桶翻了个底朝天，趁无人注意，掏出那节人骨藏在桶堆后方角落处。

片刻后，焚烧炉达到指定温度和物理条件，发出滴滴提示声。

铁桶中所有的内容物都已经分好类。查克却有些焦急，大声喊柒吾过来，帮他把装满塑料垃圾的箱子卡进机械臂中。

柒吾赶忙来到焚烧通道前，右手一使力将箱子扣紧，她望着缓慢进入焚烧炉中的塑料垃圾，装出一句下意识的疑问：“这些塑料垃圾是有机物吧？”

“嗯。”查克困惑地扭头看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柒吾往回走，往铁桶的方向走，她说：“骨头算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啊？”

她继续走，从角落里拿起那节人骨，高高地举起，“这东西要怎么烧啊？”

查克看见骨头的第一眼，整个人如坠冰窟般浑身僵硬，他颤抖着嘴唇道：“别废话，过来一起烧掉！”

柒吾慢悠悠上前，眼神凝在森白的骨头上，像是在打量，语气却更像是在逼问，她转动着手中的骨头，摆出一副无知的姿态，问：“焚烧炉开启次数是有限制的，这骨头难道不能和那堆黑色碎屑一起烧吗？”

查克额间突突直跳，努力平复心情：“动物骨头要和塑料垃圾一起烧，快扔进去！”

哦，看来真的不能黑色碎屑一起烧……柒吾沉声道：“可是，这好像不是动物骨头啊？”

焚烧通道上的机械臂有条不紊地将塑料垃圾推进焚烧室，空气烧得焦灼，热气糊脸，查克快要喘不过气，他怒吼道：“快把那玩意儿丢进去烧掉！”

见柒吾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扑开双臂正欲抢夺，柒吾闪身躲避，伸手将人骨卡在机械臂与箱子的连接处。

机械臂动作一顿，炉内滚烫的火苗猛地窜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弥散在炎炎热气中。

火星子灼烧着柒吾的右臂，烫得皮肤蜷缩，她不依不挠地施加威压，“如果多出一次焚烧记录，被焚烧的物品还是人骨，蛋白质农场应该不好应付市场监督部门吧？您也会因此丢掉工作吧？”

查克慌了神，绝不能让管理层知道自己的违规行为……他瞪红了眼，不要命地往柒吾身上扑，“我特么让你烧掉！”

他面容狰狞地抢夺柒吾手里的那节人骨，转眼又摆出受害者姿态低声讨好：“你别说出去！我可以把一半的酬金都给你！”

柒吾眼神狠戾，转而将人骨拔出了一些，查克见她有得斡旋之处，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削减了不少，“不瞒你说，这是我私底下接的个人委托，赚点外快钱……我把事实都跟你坦白了啊！绝无虚言！”

“绝无虚言？”

查克忙不迭点头，怯懦的双眼时不时飘向那节人骨，生怕下一秒柒吾就把人骨递到管理层手中。

柒吾开门见山地问：“把人骨交付给你的人是谁？你确定只有人骨没有猫的骨头？还有……日期、频率，上一次交货是什么时间？”

“交货的人我是真的不认识……”查克说一句就要看一眼柒吾，揣摩着对方的意思，唯恐自己说错话，他见柒吾微微皱眉，急忙补充：“我只知道那人总是开着一辆白色的冷冻货车，每半个月过来一次，交给我一桶人体残肢要我尽快烧掉。”

“那人长什么样？”

“他浑身都经过义体改造，脸上都没有几块皮肉，我和他接触也不多，不太记得……”查克察觉到柒吾眼中灼灼怒意，连忙改口：“哦对，他的眼睛是火红色的！那款义眼他在自己脸上装了好几个，黑暗中看渗人得很。”

红色的义眼？柒吾又不由得联想到了“灵蛇帮”。

柒吾继续问：“你说他会亲自把人体残肢交到你手里，那这节骨头是从哪里来的？”

查克显然也慌了神，“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不小心掉路上了？我、我也不知道啊！不会还有其他人知道吧？你从哪里捡到的？”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这疯癫的模样假装不出来。柒吾心中起疑，她知道查克不可能自找麻烦，越多人发现，事态就会越有危机。

这节人骨是她无意中捞到的，不是查克故意抛下的，柒吾很确信一一点。

但为什么Lin没有表现出一丝讶异？她应该清楚送去焚烧室的废料堆里不可能会出现骨头？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发觉这是节人骨？

结合卢修斯给出的信息，这座蛋白质农场可没有饲养牛、羊、猪等常见牲畜，那么哪里会有动物骨头要焚烧？

Lin，藏着不少秘密啊……柒吾默默想道。

柒吾继续问查克：“上一次交货是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天，九月三号。”

九月三号……半个月一次……那么上一次就是八月十七号！莉亚走失的日子！

果然，查克对接的冷冻货车就是带走莉亚的那辆！

柒吾几乎把人骨拔出，装有塑料垃圾的箱子被机械臂推动着往焚烧炉中送，她握着人骨敲击几下金属壳面，最后问道：“你真的没见过一只白色长卷毛的小猫？也没见过猫的骨头？”

查克明显愣住了，结结巴巴道：“没、没见过，真没见过你说的猫！我怎么可能骗你呢，对吧？”

他越说越急眼，语气高亢几分。柒吾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确认他没有撒谎。

如此来说，莉亚还活着的可能性很高。

柒吾想起罗斯戴尔太太说莉亚喜欢吃血淋淋的生鲜肉，她一瞬间甚至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莉亚叼走了一节人骨？恰好又掉落到了化工处理室的沉砂池中？

Lin可能知道。

柒吾咬唇思忖片刻，抬手松开人骨，箱子很快滑进焚烧炉中，传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在查克担忧又期待的眼神中，她将人骨抛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火焰覆盖、吞噬惨白的骨骼，尖端烧得乌黑，飘出几缕浓烈的黑烟，骨油冒着泡从缝隙中析出，气味粘稠又腥臭，一不留神就窜进鼻腔。

柒吾捂着鼻子退后，脸颊上满是黢黑的烟灰，员工制服的袖口烫穿了几个大洞，露出的皮肤有几块皱皱巴巴的斑痕。

借着红灿灿的火光，查克看见那层手臂皮肤下辉闪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她植入了机械臂义体？

他怔怔地看着柒吾，一时间不知道摆出何种表情，耳边却飘来一句戏谑的话语，她笑着说：“哥，咱们继续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