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15岁那年。那天8月27号，前几日还是烈阳，这天下着很大的雨，这场迅疾的大雨将暑气给打散了，从凌晨下到傍晚，还没停。

下班后，路上的行人撑着伞都行色匆匆，加快回家的步伐，于是街上比往日冷清不少。

城市的一个Ktv里，梁灼声和他的一众兄弟们在一间包厢里，他点了一堆烈酒，那天刚好是一个朋友过生日。

梁灼声笑得很开心，似乎比往日还开心，总是绽放着张扬的笑容，让当晚的气氛就没冷淡过，总是热烈，更热烈，似乎在证明着什么。

只有叶峙注意到了他的不寻常。

就这样，梁灼声和人比着酒，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酒似乎当着水一般全灌下去，完全不带思考。

一句话就是灌。

他们从傍晚六点多喝到了凌晨2点半。

不出所料，梁灼声喝醉了，但是不够，他想继续喝，喝到他可以直接陷入沉睡。

此时，8月28号的凌晨快三点。

众人都喝得很醉，有人渐渐离开了，有人说胡话，有人在厕所吐酒，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但是，一直高温的包厢里终于冷却下来。

梁灼声想要再喝，却被脚下一个睡过去的人绊倒了，一下子摔在地面上，这时的他顾不得洁癖，只想要睡觉，什么也不想。

喝了这么多酒，可以的，他想，于是安心地闭上眼，却发觉尽管头晕晕涨涨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就是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看到地面上的几个兄弟都七歪八斜地睡着了，耳畔不时传来他们的鼾声，似乎睡得很安稳。

凭什么？凭什么！该死！

梁灼声睁眼看着天花板，愤怒地捶了一下地面，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睡着？这么办入睡。

包厢很安静。

睡不着……怎么办？

给自己找点事做吧，于是梁灼声莫名伸出指头，嘴中喃喃道：“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他停下来了。心跳跳得很沉重，喉咙干哑得粗粝，梁灼声再次坐起来，睡不着那就继续喝，他就不信了，这么想着他又伸手去够桌上的酒。

“算什么？”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是叶峙。

闻声，梁灼声愣了一下，循着声音看过去，叶峙靠在沙发上半阖眼皮，俯视着坐在地上的他。

算什么？

梁灼声沉默了一下，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故作轻松地笑道：“嗨，不是什么大事。”

下一秒，他扑通一声，将身体甩在地板上，重重的。

昏黑中，不知过了多久，梁灼声轻描淡写地开口：“我妈在我八岁的时候离开了，除了第一年的葬礼我参加，之后，嗯……我刚才算了一下，似乎有六年没去看她，今天再没去，就七年啦。”

“嗯。”叶峙冷淡应道。

梁灼声笑着继续说：“你说我今天要干嘛？有句话，不是说，七年之痒吗？过了今天，我应该会把我妈忘记了吧。”

“她对你好吗？”

没想到会被他这么问，梁灼声大脑一时间无法思考，一片空白，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硬是挤不出一个字。一颗泪珠却刷地从眼角溢出，流过他的耳朵，隐匿在发间，无人察觉。

“……很好，真的……很好”

梁灼声听到自己回复了，嗓音突然沙哑得不成样子，“她对我太好了，她照顾我的一切，我的每一顿饭都是她亲手烹饪的，我只要轻轻咳嗽也一下，她就紧张极了，如临大敌。”语速越来越快，甚至有点激动。

下一刻，顿了几秒，梁灼声恢复冷静，声音变得冷酷无情，决绝道：“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去看她的，因为我恨她。”

这时，叶峙睁开双眼，坐直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对着躺在地板上的他问出一个意外的问题：“你母亲墓地在哪里？”

“什么？”

“既然恨，怎么不敢在她面前说给她听？梁灼声，你是真的恨？”叶峙站起来了，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讥讽道，“还是假的恨？”

他的话，他的语调，当即让他涌上一阵飓风般的无名火，梁灼声蹭地站起来，愤怒地推了他一下，朝他吼道：“他妈的！怎么就是假的，在华南陵园。”

“那就让我看看。”

接下来，事情发展的走向另他完全猝不及防，始料未及。出大门后，雨还在下。一台黑色跑车疯狂地在马路上疾驰，在雨中越过马路上一辆辆车。

到了。

梁灼声很讶异，原来母亲离自己这么近啊，仅仅不到一小时的车程，他就站在她的墓地前。

夜色中，下着雨，他们都没打伞，倾盆大雨将他们从头到脚浇灌下来，湿得透透的。

梁灼声感到很冷很冷，紧握拳头，全身止不住地哆嗦颤抖，目光呆滞，宛如失去灵魂一般，看着雨幕，看着虚空。

独独不敢看向母亲，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站着。

倒是叶峙率先蹲下来，将他母亲墓前的一些落叶和杂草整理好，接着他恭敬地看了一眼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双手合十，颔首致意。

尽管他们从没见过面。叶峙站起来，不耐烦地将他扯到女人的正中间，命令道：“跪下。”

足足过了几秒，梁灼声才反应过来，“什么？”他很是不知所措，似乎在这里，思维都迟缓了。

叶峙再次带着不可违抗的语调，重复道：“我说跪下。”这一刻，无名火冒上来。“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梁灼声一把甩开他，带着恨意瞪向他。

现在他后悔了，他就不该来这里的！

下一刻，他就被人狠狠踢了一下膝盖，一只手不容置疑地压在肩膀上，被按下去了。

他就这么跪下来了，愤怒，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要挣扎着起来的时候，一抬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毫无防备地，时隔近七年他再次看到她。

他的母亲。

照片中的她笑得很温婉，隔着雨幕，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连目光都带着爱意，想要安慰他。梁灼声被定住了，脸色刷地白了。

看他安静了，叶峙徐徐松开手，站在他身旁，冰冷地说：“梁灼声，说你恨她。”

这下，梁灼声抬头愤恨地瞪着他，“叶峙，你——”

“说你恨她，”叶峙粗暴地打断他，拧着眉，刺激他：“说完，我们就走，在这里淋雨干嘛？我大半夜很闲？”

“给你机会，你怎么不说？说出来。”他平静道。

梁灼声被他激得望向墓碑上的她，撕心裂肺喊出：“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恨你，恨你——”此时，他咬牙切齿地，紧绷下颌，桃花眼满是血丝，面色苍白极了。

“恨——”

下一秒，梁灼声就被人一把利落地按头，朝母亲磕了第一个头，不知何时叶峙蹲下来，冷嗤道：“不要这么脆弱，怎么说个恨，你都说得这么惨？”

“我真是看不下去。”叶峙不带感情地说，他的头被他死死按在石板上，泪水混着雨水流向地板的缝隙间。

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梁灼声，你的母亲毕竟是爱过你的，既然这样，你要有做儿子的义务。记住了，哪怕是恨，也他妈给我忍住，在你母亲忌日那天必须过来看她，听到了吗？”

应该反驳的，他要骂他管闲事，只是在这一刻，梁灼声意识到自己似乎好像错了。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上。风吹过，很冷。

叶峙冷冰地继续说：“这个磕头是向你母亲认错的，别这么懦弱。”

是啊，他是……胆小鬼。

他给自己找了这么多借口，这么多年了，还是无法接受温柔的母亲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妈妈，妈妈……”梁灼声哭得稀里哗啦，泣不成声，宛若孩童一般大哭起来。

“听到没？”

“听……到……到了。”他说，“我……”回来的，妈妈，我好想你啊。叶峙在听到他的回复的瞬间，就松开手站起来。

他看着他跪下的背影，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梁灼声，你的母亲爱了你八年，你是有很多回忆和感情，可以一辈子怀念她，某种意义上，她其实一直活在你的心中。”

“但我的母亲，一天都没爱过我，”叶峙停顿下来，疲倦地说：“她活在人间，我想我有资格恨她，最后觉得连恨都很无趣，就这样吧。”

他转身离去了。

声音从雨中隐约传来，遥远如梵音：“连怀念的一丝理由都没有。”

“最后，原谅我，多管了一次闲事”那道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

叶峙离开了。

梁灼声再起直起身，抬手摸了摸母亲照片中的脸，彻底爆发了，磕下第二个头，第三个头，第四个头，第五个头，第六个头。

祈求天上温柔的母亲能够原谅他。他好想她。以后，他不会再逃避下去，他该长大了。

那天夜里，他总是又哭又笑的。

“妈妈，我好想你，还有我爱你。”

***

一行人奇怪地来到了别墅二楼的一间客房外。

叶峙看着身后一堆人，难得沉默了一下，“你们先在楼下，我有件事说完就下去，再说，她等会说不定要休息一下，别等着。”

门开了，门关了。

听到门被反锁的声音，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这下，别说叶峙无语了，李准泽也很无语，吐槽道：“说实在的，我也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跟上来？”

呵呵，付媚媚拿起肉串，朝他示威了一下：“那你跟上来干嘛？搞笑！”

沈清宁拉着梁灼声的胳膊，作势要下去：“哥哥，我们在楼下等着呗，咱们先玩会桌牌啊。苗苗姐姐估计需要休息一下，等会看她情况喽。”

她垂丧着脑袋：“指不定要休息，我们站在这里干嘛？”

“等着呗。”付媚媚和梁灼声不想走，异口同声道，两人有一种死活要等下去的感觉。于是这对表兄妹难得默契地叹了口气。

沈清宁无奈道：“人又不会走？走啦！”

既然说不通，那就动手吧。于是李准泽上手，推着梁灼声下去，付媚媚则被沈清宁“语言攻击”，终于又是劝了一番，终于把他们都带下去了。

客房外终于清静了。

客房内，顾清禾已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在她面前蹲下来的叶峙，怯声道：“所以，什么事啊？”

叶峙思忖过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梁灼声和他母亲在从南城回京西市的路上发生了车祸。”没防备地听到这意外到极点的真相，顾清禾捂住嘴，瞳孔扩大，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是说，阿姨她——”她的声音满是惊慌失措，叶峙点了点头。那之后，他叫人稍稍调查了一下当年发生的事情。

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顾清禾坐着久久不动，恐惧万分，无措地看着叶峙。

“他躲过车祸，”叶峙说，“可能无法接受母亲去世的事情，高烧一场，忘记了自己也随母亲去南城，以及在南城那里发生的所有事。”

事情并不难调查，很简单。

“妹妹，这件事是个意外，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多想。”叶峙坐在她身边，安慰道。只是看着这样的她，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有点不知道跟她说是对的，还是错的。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只是，你原来的名字或许会刺激他曾经掩埋的记忆复苏。他父亲也一直隐瞒着真相，或许就是考虑到这点，想保护他。”

此时此刻，顾清禾大脑乱糟糟的，心脏跳得很快，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阿姨笑着的样子，小明外公的异常，爷爷的反常都有了解释。

最后她想到小明，他肯定难受极了，他这么爱他的妈妈，顾清禾的泪水刷地就蹿下来。

“这么会这样？小明很爱他的妈妈的，况且，阿……姨这么好……”她捂住脸，倒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道，“离……开的时候，我还和阿姨和小明约定好，要一起看海的。”

“那时候，我以为……小明……他们忘记了我，我很难过的……”

“阿姨怎么不在了？她……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