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僵持须臾，终还是谢毓先打破沉默。
她扬起下巴指了指宋兰亭，“不吃吗？”
宋岚亭抬眼，望进一汪幽深清泉。那双总是泛着精光的眸子，此刻半搭着眼皮，神色同语气一般懒懒的。
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橙黄果皮上的灰渍，开口问：“可有洗过？”
“……”
谢毓语塞，尴尬道：“没有。”
“那如何吃得？”
谢毓嘴角抽搐：“真金贵……”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毓眯眼微笑，“我说您要是想吃干净的，自个儿去洗。”
“……”
她的讥讽毫不遮掩，宋岚亭无言以对。
毕竟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询问了一下要进口的食物是否洁净而已，这再正常不过，显然谢毓是因方才之事迁怒。
谢毓嘴上虽那样说，可翻了一番白眼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捧着自己辛辛苦苦摘来的果子走向河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爷费尽心思给你加餐，你还挑上了。”
宋岚亭这次虽没听到她的声音，却也能从她飞舞的腮帮子看出她又在自言自语。
待谢毓将水光淋漓的浆果送到宋岚亭手上时，他又磨磨唧唧不肯吃。
谢毓不耐烦了：“你究竟想干嘛？”
宋岚亭依旧情绪稳定：“你吃吧，我有正事要说，你听着就好。”
“哦。”谢毓安然坐下，开始津津有味地嚼果子。
“我方才察看了一番，我们现在是在长清河的中游河岸，距离狩场约有四五里路程。”
谢毓了然长哦一声，宋岚亭还以为她已经明了自己的意思，停顿半刻再欲开口时见她呆呆点头道：“原来这条河叫长清河呀……”
“……”
宋岚亭轻吐口气：是他想多了。
谢毓睁着双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宋岚亭扬起长睫，正视她，神情严肃：“长清河岸辽阔且林繁草深，若是姑姑派的人搜得仔细，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找到这儿来，所以——”
“所以我们还要一起再待一晚？”谢毓挑眉问道。
“所以我们要向上游移动，尽可能在今日便与府兵会合。”
“也是……”谢毓继续咀嚼口中的果肉，赞同点头，“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宋岚亭望着她，这次脸上总算不是呆呆的表情了，“不过……”
谢毓放下手中浆果抬眼，本想同他对视，可视线一下子又被那颗鼻尖上的痣勾住，只听到他的声音陆陆续续入耳。
“我方才见你腿脚似乎不便，可是受伤了？”
“受伤了，但并不严重。”谢毓如实道，“但只要走慢一些也不妨事。”
想到她方才努力掩藏还是一瘸一拐走过来，宋岚亭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的腿事小，可你的伤口才刚愈合，久动怕是不利于休养。”
“事小？”宋岚亭将浆果包在叶中拿好起身，声音低沉，“谢毓，关切别人之前还是先考虑好自己。”
谢毓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脸整得发蒙，愣了半刻后也起身，一瘸一拐的跟上。
他这是生气了？
谢毓脸上没有以往捉弄成功的欣喜，只有对他无理取闹的无语：他在生气什么？莫名其妙。
宋谢二人走走停停慢慢往上游去，上游的长公主府府兵也在规行矩步往下搜索。两方虽互相奔赴，中间却还是相隔着一里之距，荒无人烟的河岸荆棘丛生，要穿越还是需要费好些时间。
太阳稍不留神便落了山，天边红霞越来越暗，夜幕就要降临。
一天下来，一米一米向下推进的搜查方案让执行的府兵纷纷精疲力尽。
一个稍年轻些的男人穿越棘丛时不慎划破了第二次结痂的伤口，忍不住出声道：“天又黑了，这都走了一天了，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找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他这一出声，立即便有同样疲惫的府兵回应：“是呀，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野兽老巢，走两步都心惊胆战的……”
“要不还是明日再来吧？天太黑了，谁也料不准这些畜生什么时候出没，还是保命要紧哪。”
“走走走，谁不想走？”说话这名府兵往薛居令瞧了一眼，声音压低，“可这薛二郎……你们谁去跟他说说？”
听到他们不断反复的欲离之言，薛居令横眉怒目，朝众人吼道：“走！你们都走！”
府兵们皆被这炸毛的少年一震，一一滞在原地。
不过无故被训斥，没人不觉得不痛快，更何况这人又不是他们的主子。众人心中埋怨之情更甚了。
既然是他自己发的话，那他们听从便是。
一个府兵率先离去，其余人也不发一言的接连离开，不多时空荡荡的河岸便只剩下薛居令一个人。
薛居令狠狠盯住最后一道消失的身影攥紧了火把，绷紧下颌与肩胛继续埋头向前。
他不走，他必须找到谢毓。
谢毓有夜盲之症，但凡是个黑灯瞎火的地方就跟个瞎子无二。
山谷里这么黑，他指不定害怕成什么样……
不知又走了多久，火把上浸的油脂已挥发得所剩无几，薛居令劈砍荆棘的手也已肿胀的不像话，此刻垂在身侧微微发颤，几乎有些握不住刀把。
真的……找不到吗？
极度的疲惫让少年心中弥漫开阵阵杳然，在幽静空谷之中一瞬间觉得无所适从。
都怪他，他就不该为了那劳什子头彩丢下谢毓。已经过去一夜了，谢毓现下不知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发颤，天又黑了，谢毓走了一天还未等到自己定然很失望……
薛居令肿胀的手指微弹，自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朱栾花钗，洁白灵动的花瓣在火光中尽显圣洁，就像是他藏匿心中那一块不可触摸的柔软。
凝视半刻，薛居令小心翼翼将花钗放回至心口处，重新攥紧了火把，对着漫无边际的黑暗坚定低语道：“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可就在他正欲重新提起精神出发的这一刻，手中的火把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这算什么？连这死物也要给他泼冷水吗？！
“啊——”
少年攥紧双拳，无力的咆哮响彻整个山谷，惊动了栖息枝头的山雀。
谢毓抖了一下肩膀，往宋岚亭身边凑了凑，“喂——你听到什么动静没？好可怕，不会有怪物吧？”
宋岚亭将架在火上的鲤鱼缓缓翻了一面，“这山中本就野兽众多，有什么可奇怪的。”
“再者。”他看她一眼，“你会怕？昨夜只身去找草药也没见你怕。”
“……”
谢毓无语：又讽刺她干嘛？她可没惹。
“喂，宋岚亭，你说他们会找到我们吗？”
“不知道。”
“天都黑了，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不知道。”
“那我们今晚是不是又得留在这儿了？”
“不——”
“不许说不知道！”谢毓瞪眼，将他手里正在烤的鲤鱼一把抢过，“宋岚亭，你再敢说这个三个字，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
宋岚亭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沉默了一瞬开口：“应该是。”
“……”谢毓彻底无语，皱鼻哼了一声后侧过身背对着他认真烤鱼。
“谢毓！！”
自己的名字被熟悉的声音高呼，谢毓循声回头，几十米开外有一道高挺的人影。
模糊的人影自黑暗中走入火光，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薛居令！
不过此刻的薛居令看起来有些狼狈，脸上有零散的黑点灰痕，衣袍也些许凌乱，借着火光甚至还能看出几处有长长的破口。唯一与其满身尘灰不符的，便是少年脸上炽热的神情和放光的双眸，且直直的盯着自己。
谢毓激动地从草垛上瞬间弹起，手上插着鱼的树枝也失神滑落，所幸被及时伸出的手接住才未掉进火堆被火舌吞噬。
谢毓激动的朝他跑去，却又因为腿脚疼痛不得不降下速度，一瘸一拐的走。
薛居令自然发现她的古怪，长腿一伸几步赶到她面前，本想一把将眼前人儿一把涌入怀中，可一想到自己满身尘土，即将触及少女的手又悬在了半空，最后只堪堪稳住了她的肩膀。
谢毓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自顾抓住他的手臂，语气激动：“老薛！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薛居令盯着谢毓的脸一眨不眨，眼里亮晶晶的，“方才我的火把灭了，正想折返时瞧见这边有火光，我想着可能是你便过来了，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太巧了！”谢毓笑起双眼眯成一道缝，“我方才还跟宋岚亭说今夜估计又得在这过夜，没想到刚说完你就出现了！”
听到她口中的名字，薛居令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语速减慢：“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怎么跟这个家伙在一起？”
“还有，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伤的？若是他干的，我现在就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诶诶诶——你一个文官家的儿子能不能别这么尚武啊？比我一个武夫还暴力。”
“我跟他为何在一起这事说来话长，等回去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说道。”谢毓揪住他衣袖，“还有，我这伤不是他干的，要不是他，估计伤的就不止这条腿了，你可不许趁乱报私仇啊。”
他侧目望了后方的宋岚亭一眼，垂睫看她，皱眉：“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我这是玩笑话呢。”谢毓皱鼻，“薛六，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较真了？”
薛居令不自然眨了一下眼，否认道：“我才没有。”
“好好好，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谢毓挣开他的手，往后迈一步，左右扭头打量他的模样，尔后挤眉弄眼看着他，问：“老薛，你这身打扮……我还是第一次见。”
谢毓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粘附的干草，却不慎被混杂其中的尖刺戳伤，立刻吃痛收回手含进了嘴里。
“没事吧？！”薛居令忙捉住她的手，只见粉白的指腹上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红点。
谢毓被他捉住手，苦着脸：“疼。”
薛居令摸了摸身上，“我身上没带药。”
“没事。”谢毓坏笑，“既然没有药，那……你给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薛居令蓦地将她手甩开，嗔道：“谢毓！”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谢毓自己又将手指含进了嘴里，盯着他，“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搞得跟我这个落难之人一样灰头土脸。”
“还不是为了找你。”薛居令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和倒刺，试图把自己弄得体面一些，“你都不知道，我找不到你人有多着急……”
“你手受伤了？”谢毓瞟见他手的异样。
迅疾捉住他的手掌摊开，手心手背满是划痕，原本骨节分明的手指也肿的跟个面团条似的。
她皱着眉，脸色难看：“你这是存心要我欠你的！”
“我可不要你还。”薛居令总算浮上笑意，却又悄悄把嘴角往下压，“我自己乐意。”
谢毓眉间愁云不解：“我可不乐意见你受伤。”
“我自然也不乐意见你受伤啊。你看你现在腿伤成这样，还怎么回去？”
她知道薛居令是故意这般问她，于是双手环住胸，扬起下巴道：“瘸了又不是断了，我就这么慢慢磨蹭回去呗。”
薛居令无奈叹口气，背过她，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恭敬不如从命！”谢毓笑嘻嘻抱拳，随后一跃跳上他的背。
两人交谈着向前，丝毫没有管身后的人。
直到走去十几步谢毓才想起还有个人，她拍了拍薛居令的肩头示意他停下，附身至他耳边，小声道：“薛六，宋岚亭还在那儿呢……”
“那又如何。”薛居令不动声色，“我又不是来找他的。”
谢毓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你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呀？”
“我没有。”
“那你转过去。”
少年静站了一会儿转身，听到清脆的嗓音自背上传来：“世子爷！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