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飘来的乌云掩盖，天空刹那间暗沉下来。
通阳羽：“真稀奇，虫子竟然没进来……那刚刚是哪来的声音？”
“应该是外面的声音，森林杂音多很正常。”
蔺东走在他身后，因为年龄更大，故而声音更加低沉：“车厢进虫子的几率不大，毕竟许多药材存在驱虫效用。”
“还是检查一遍吧，心里有底。”
通阳羽朝里面探头探脑：“有火烛没？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影子在车里投下一层巨大的阴影。
“火烛？”第二道影子出现在了车厢中，蔺东扫视车厢后蹙眉道：“药材干燥，拿火烛进去怕是要失火。”
“那还是罢了，多做多错。”通阳羽耸肩，“明日清晨清点吧，哪怕虫子进来吃了药材，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明日进汴京再想办法。”
“……”
蔺东与通阳羽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全被另一个人听了去。
容卉捂住口鼻，蜷缩躲在箱子之间透过缝隙看他们，蔺东和通阳羽都是医官，随行的医官共有四人，另外两名都已白发银髯，年龄要大许多，地位也相较他们两人更高。
但凡他们再走近点，就能看到躲藏得并不高明的她。
容卉眼中杀意弥漫，若被他们发现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变成药人把他们杀了，账簿的事之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在两人并未再往里走。
“也是，”蔺东收回视线转身道，“不过我们也得先换个地方驻扎了，这里太危险。”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躲过死劫，谈笑风生中离去。
车帘被放下，车厢逐渐恢复了黑暗。
容卉不敢大意，直到听到他们脚步声远去，她才放下捂住口鼻的手，长长舒了口气。
在容卉起身时，遮蔽明月许久的乌云也散了。
容卉跺了跺脚，缓解身体因蜷缩太久而产生的麻意。
她从衣服内掏出方才的硬物，借着月光看清手中的东西后，诧异睁大眼睛——
竟是账簿！
简直是得来全不费……费了点功夫。
容卉喜不胜收，她唰唰将账簿藏在衣服里，半点时间都不想耽搁，缓缓把窗户推开一道缝隙，眼睛似潜伏于丛林中的蛇类，耐心观察良久，见没人过来，立刻翻窗离去。
森林雾气渐浓，她被阴寒的雾吞入腹中，瞬间没了身影。
金虫附近等了很久，见到容卉出来，屁颠屁颠爬去，跟小狗似的。
容卉将它们收回袖口，在森林之中朝帐篷方向走去，靠近之后，才一副乱糟糟的模样踏出雾水，朝人群走去。
公宏茂一眼就看到了容卉，走上前关切问：“莲白！你去哪里了？没被虫子咬着吧？”
“没有。”容卉拍拍胸口一副大难不死的语气说：“方才不知道为何被虫子追着，爬到了树上才躲过一劫。”
公宏茂对容卉好感很高，听到此话不仅不怀疑，还为她圆好了谎：“想必是你身上的药味惹虫子喜欢。”
容卉笑笑：“或许是的，这些虫子可真够吓人的。”
……
……
经历了这种事，使团也没了睡意，拆掉帐篷后一群人黑压压来到了城门附近的空地处，原地坐着小憩，等待城门打开。
天渐明，鸡声起。
在城门外等待的人并不少，城门打开后，百姓和使团挨山塞海聚在一起，挤挤插插朝城门方向涌去。
守城人注意到他们打扮不一般，特意要他们先进。
正使将凭证递给守卫后，便在原地等待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不知道是得消息得的晚了，还是想给他们下下马威，一行人站在原地等了快半个时辰，他才领着部下不疾不徐走来。
“贵使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两派人互相行礼后，鸿胪寺卿仰起头道:“老夫名为费高远，是大轩国的鸿胪寺卿，请诸位随老夫先至鸿胪客馆歇息，马上为你们举办午宴……至于陛下那边，劳烦各位等待，还需商议何时开宴。”
平时眼高于顶的正使在面对大鸿胪时，点头哈腰恭敬极了：“自是可以，一切以你们的方式来。”
鸿胪寺卿见正使态度好，脸上的冷厉也少了几分，哈哈大笑起来：“不必如此客气，若有什么需求尽情同老夫说！”
虽然鸿胪寺卿有给他们下马威的意思，但是迎宾都尽善尽美，毕竟这代表着大轩国的脸面，自是不可能有多差。
容卉就当自己是个小挂件，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在客馆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容卉进去后脸上散漫的表情瞬即消失，她把行囊随手一扔，手脚轻快锁好门窗，确认都牢固后，才放心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账簿，翻开封页仔仔细细查看起来。
容卉的眉头随着页数的增多一点点皱起来。
“果然不对劲。”
她喃喃自语，不自觉咬住指节思考。
这些“上贡”的药材里，化橘红、三七、天冬等格外的多——而这些药材恰巧就是大轩账簿上入不敷出的药材。
日渐西移，容卉看得正起劲时，门突然被人叩响。
容卉:！！！
她像一只兔子吓得弹起身。
“大人，午宴要开始了，请挪步。”
说话的是一名丫鬟，通知完后也不等待，转身就去了下一间屋。
容卉按住自己差点快跳出来的心脏，飞速将账簿藏在腹部，对着铜镜拾掇好自己后，立刻推开门跟在众人身后浩浩汤汤前去宴席。
容卉身份低微，理所当然坐在最末尾——这位置隐蔽，非常适合观察别人。
于是容卉一边假模假样饮酒，一边时不时用黑亮的眼睛往医官方向觑去，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真相，但很显然光看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容卉收回视线，味如嚼蜡吃着午宴，思索要她念念不忘的账簿内容。
他们究竟是为何如此精准知道大轩缺少这些药材？
是真的为了上贡，还是有其他目的？
其中疑点太多了……
午宴结束后，容卉公宏茂等一些不重要的人首先被请离了宴席。
容卉假装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回到房间，门一阖上，脸上不见丝毫醉意。
她翻窗而出，朝医官所住地方躲藏起来。
还好每间房后面都栽种了不少植株，非常适合藏人。
不过那几个医官还没来，想必他们还得把酒言欢好一段时间。
不过容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躲在草丛里，对着天空数云。
三朵、四朵、五朵……
“医官早些休息。”
！
是鸿胪寺卿的声音。
容卉警戒，立刻收回视线，严阵以待透过窗缝看着房间里面的情形。
房间内站着四名医官，和鸿胪寺卿。
他们的氛围很奇怪，似疏离，又透着股诡异的亲密。
“费大人。”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最年长的医官，容卉只知道他姓汤。
容卉一眼不眨看着里面的场景，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东西。
真稀奇，大鸿胪这时候不去跟正使副使谈心，竟特意来医官这边。
汤医官:“之前我们的交易还算数吧？”
交易？
容卉眯起眼睛。
费高远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盏，啜了一口后才道:“这就要看你的心诚不诚了。”
“每两斤药换你一斤药材，如何？”
费高远叹气道：“这生意不是老夫不想做……”
“三斤？”
费高远吹掉茶杯袅袅升起的水汽，意味不明道：“哎呀，这真的。”
“三斤半，不能再多了。”
费高远“啪”一声将茶盏放到桌面上，笑着站起身：“能与各位合作，属实是老夫三生有幸啊！”
他们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容卉听不清，大概就是一些寒暄。
直到费高远离开走远后，通阳羽最先沉不住气用衣袖挥掉桌面上的茶杯，骂了句脏话：“这贪得无厌的老狐狸，真是巴不得把我们敲骨吸髓！”
蔺东叹息摇头:“没办法，巴代已经明令我们无论如何这交易必须得做。”
巴代？
这事竟与巴代有关？！
容卉浑身发寒，宛若被一盆冷水倾倒于身。
“巴代这该死的混账，”通阳羽拳头狠锤于墙，“自己就等着开战后坐享其成，最后损失的都是我们的利益！”
“好了。”汤医官开口调停，他疲惫坐在椅子上，“与其在这耽误时间，不如商讨我们该如何瞒天过海。”
另一名头发胡子发白的陈医官捋着胡须自信道:“这倒是简单，放心吧，着急的可不止是我们。”
他们还在说什么容卉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只觉得脑袋发懵，嗡鸣声阵阵，她好像跌坠在了池塘中，四周尽是密密麻麻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吵得她心烦意乱。
一时失神，她碰到了窗棂。
“什么人？！”
容卉听到声音，立刻翻滚于草丛之中。
咔嗒。
窗户被推开。
蔺东皱眉扫了圈周围:“没人，应该是风吹的落叶砸到了窗棂上。”
通阳羽咬牙切齿道:“啧，若不是巴代，我也不至于如此提心吊胆来到大轩……若是被大轩其他人发现，我们就完了！”
陈医官:“不必担忧，这交易我已做过数次，这次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
四人又在继续商讨之后的事情，容卉躺在草丛不敢动，她捂住自己的心跳，仰头透过枝叶缝隙看向天际。
白天阳光灿烂，冷得刺眼，好像有无数根针直往她眼球上扎，惩罚她识人不清。
容卉小臂盖住眼睛，心口发寒。
是啊，在苗疆除了苗王，还有谁的权势能比过巴代呢？他哪怕没有参与这件事，也一定会有所了解。
她怎么就没意识到呢？还是她意识到了，但她心里不愿承认？
没想到巴代竟然胆子大到插手战争，他不怕把自己玩死吗？
怪不得他在密函里暗示她回去。
但究竟是真心实意劝她回去，还是怕被她发现真相呢？
容卉抓住胸口的布料，眼泪汩汩流淌，流入了泥土，滋润了灌木，却要她自己变得干涸、无力、脆弱无比。
如果他知道她已经知道真相了，他会杀了她吗？
＊
皇宫中的人实则早早做好了迎接使团的准备，因此在他们得知使团已至时，便立刻开始布局拾掇，于当天夜里便办好了宴席。
容卉作为使团中的一员，跟着进入了皇宫。
容卉走路时偶尔会捂住腹部，生怕那里藏着账簿掉出来。
那群医官似乎还没发现账簿已经消失，真是够心大傲慢。
不过他们也离发现不远了，如果她没猜错，他们会在这几天做交易。
……
……
“可真热闹啊！我在苗疆可没见过这等气派景象。”
容卉心不在蔫回答公宏茂：“是啊，多亏能遇到你们，否则我这辈子都无法见到了。”
容卉抬起眼，看向前方。
确实够气派，殿内琉璃灯灯璀璨夺目，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丝竹管弦之乐下娉婷袅娜舞姬翩翩起舞，丝绸镶珠帘子于风中飘荡，奢靡至极，和纪云意简素的风格相去甚远。
很快，他们就到了大厅中央。
纪云意坐在前方的高座上，笑容冷淡，威严庄重，自带强烈的压迫感。
走在最前方的正使几乎要把头低得塞到肚子里，他搜肠刮肚讲了一大堆毕恭毕敬的称赞之言，简直把纪云意夸成了绝无仅有的神仙。
但纪云意听完后，只是回了一两句客套话，便邀他们入座了。
容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冷漠高傲、高高在上的模样。
使团一个接一个入座。
容卉在入座前，大胆朝高座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好和纪云意对上了。
纪云意的眼睛深邃冷漠，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水潭。
时间在此刻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