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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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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族地庄子的第二天,玉怜脂起了个大早,用了早饭,带着人出了临时居住的小院,随处走走。

天色尚未明亮,薄薄夜色如一层轻纱蒙在这片土地,宅院构造庄严规整,却又带着阴沉沉的冰冷。

玉怜脂站在阁楼上,往东处望去,那里是一座全色深黑的建筑——谢氏祖祠。

她无需靠近那里,那股肃穆的气息也不容忽视,如一头沉睡的巨兽耸峙于族地中心。

京城侯府里其实也有一座小祠堂,就在王老太君的润安堂后面,据说也是十分庄重的,但和眼前真正的祖祠相比,想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寒天霜地之中,厚重的雪覆在谢氏祖祠顶端,周遭庄子下人来回经过,远远看去,如同庞然大物旁慢行而过的小蚁。

昨日老太君、镇北侯他们祭拜祖祠之时她在房中服药,屋外黄钟大吕,声乐鸣鸣,屋内只有苦药的气味、无言的静默。

关嬷嬷站在她身后,看她望着那处静静出神,过了半晌,出声提醒:

“姑娘,天气冷,咱们先回去吧,再过一个时辰,老太君就要启程回京了,庄子里的人都要去送的,等送走了老太君,我们就要跟着大夫人去行宫了。”

五步开外,莲芯垂眸不语,静立于原地。

玉怜脂默了几秒,轻声道:“……嗯。”

说罢抬步往回走,阁楼共三层,底下是园子,铺的青石板,昨夜的雪不小,庄上的壮丁今个都早早起来在各处清雪除冰,免得太过湿滑伤到人。

玉怜脂扶着栏杆,慢慢走下楼,身后跟着关嬷嬷、莲芯,和两个小婢女。

她昨晚睡得不踏实,醒的太早,现在没什么力气,看起来整个人有些恹恹的。

方才下到一楼,脚刚落地,身后忽地传来两声细细的轻咳,很快消失。

玉怜脂回过头,看着走在队末的清秀婢女,微蹙起眉,担忧问:“……莲芯,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莲芯一个激灵,快速抬起头:“啊,劳姑娘挂心,只是刚刚吹了股冷风过来,奴婢不小心呛到了,并无大碍。”

“这样啊,”玉怜脂了然,微笑着,“那就好。”

话音落下,一旁的关嬷嬷却皱起了眉:“你莫不是伤风着凉了?”

还没等莲芯开口答,站在莲芯旁边的小婢女开口抢道:

“昨日我也见莲芯姐姐咳嗽了一阵,还问她要不要去管大夫要副药来喝,可姐姐说不必了。”

关嬷嬷的脸色越发不好:“伤寒可是会传人的,你既然病了,怎么还跟着姑娘出来,真是……”

“嬷嬷。”玉怜脂轻声打断她的斥责,偏过头对莲芯柔声道,

“莲芯,你别多想,若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尽管去休息就是了,不必跟着了,小病也不能轻视,我这还有其他人呢。”

莲芯深呼吸两下,垂首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奴婢昨夜已经问过大夫了,并没有染上伤寒,只是受不得冷风,风一吹容易呛到而已,何必小题大做。”

“太夫人命我随身侍候姑娘,奴婢怎敢懈怠,若是姑娘嫌弃我,那奴婢便去回禀太夫人,换蓝蕖姐姐过来吧。蓝蕖姐姐最懂规矩,听闻姑娘受教于蓝蕖姐姐时很是认真,一丝不敢错漏,想来若是她在,姑娘也能更安稳些。”

这话可以说是很放肆了,估计蓝蕖回去之后,把训了玉怜脂一路的事情当做战功来四处说道。

玉怜脂微低着头,嘴角弧度不变,没有说话,关嬷嬷则是掐紧了手心。

数秒的静默。

“主子说一句,你倒是敢顶上十句。”冰冷沉肃的男声乍响于右侧。

气氛凝固了不到片刻,就被忽然刺破。

在场众人纷纷快速朝右侧转过头,下人们全部匆忙行礼,而莲芯更是腿一软,跪倒在地。

玉怜脂看着男人从阁楼另一侧穿行而来,手上提着一杆利枪,身后跟着那个叫福明的随身侍从。

他此刻着玄色便服,很贴身,但在这样的天气显得太过单薄,鬓边有些湿,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强烈侵袭感,像是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活动完利爪的狮虎。

玉怜脂忽然想起来,谢砚深似乎有清晨练武的习惯。

好几秒过去了,她愣愣地对上男人看过来的眼神,才如梦初醒。

“深叔。”她连忙行礼问安,声音有些抖。

谢砚深一贯起得早,这处园子里寝院那边近,地方也宽敞,索性就挑了这里练枪。

其实玉怜脂刚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他身处的位置是阁楼所望处的背面,玉怜脂又登高,既然两不打扰,他没必要特意去惊她。

只是没想到,府里刁奴欺主,这样明目张胆。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被柔软的金红枝雪底披风裹得严实,明明穿了不少,却还是看着瘦削,脸色也是苍白的,抱着个小手炉,被个丫鬟顶撞得说不出话,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却只会低着头不敢言语。

胆子小。

不争气。

……可怜。

也不知道当时说谎骗他的那股机灵劲哪里去了。

“这是你原先院里的丫鬟?”他直视她问道。

玉怜脂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谁,摇了摇头,乖乖回话:“不是,她是前几日太夫人送给我的新婢女。”

谢砚深眉头压下:“润安堂的?”

玉怜脂点点头。

“做什么用?”他又问。

玉怜脂犹豫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我不大懂冬祭的事情,去了行宫里难免露怯,太夫人便把她派来帮我,教导规矩,以免出错。”

“教导规矩。”男人冷冷地重复这四个字。

“以下犯上,侯府何时有过这样的规矩。”他的沉怒直指地上跪着的莲芯。

莲芯慌忙抬起头,对上他寒冰一样的双目,登时吓得冷汗直流,话也有些说不清楚了:“奴,奴婢是真心侍奉姑娘的,侯爷,侯爷恕罪……是太夫人派我来……”

谢砚深收回眼,毫不理会她的求饶:“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发回润安堂,不许跟入行宫。”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三十大板,对一个不曾从事过任何苦力活,可以说是娇养出来的大丫鬟来说,打完,半条命就没了。

更何况这丫鬟不仅身娇体弱,现下可能还病着,雪上加霜。

莲芯面如死灰,僵了一秒,立刻开始磕头。

“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侯爷恕罪……!”

莲芯磕了好一阵,等到福明指挥侍卫上来拖她的时候才猛地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额上磕出的红痕也没有削弱她的美貌:

“侯爷!奴婢是莲芯啊,您不认得奴婢了?求您看在奴婢贴身侍奉太夫人这些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是奴婢不会说话,冒犯了玉姑娘,愿意领罚,但请侯爷不要发奴婢回润安堂,否则惊动了太夫人可怎么好!侯爷——”

最后那一声叫的婉转悠长,带着钩子,让人想起六月雪,无名冤。

她唤完之后,捉住她手臂要送去打板子的侍卫们都顿了顿。

玉怜脂站在旁边,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看看地上美人,又看看冷立的谢砚深。

这又是哪出啊?

桃花二债?

谢砚深将手中的长-枪朝后一抛,福明一步上前接住,另一边的小厮快步递上来热水浸过的巾帕。

谢砚深面无表情,没有分眼神给地上叫冤的莲芯,擦着手:“五十。”

这几乎是要打残她了。

两个字,如同寒风刮了场中众人一记耳光,莲芯更是不敢置信地跌坐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捉住她的侍卫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拉了起来,就要往阁外走。

“等一等。”轻柔的声音响起来。

莲芯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是天外来音。

玉怜脂朝男人走近两步,抬首和他对视,轻声道:“深叔,求深叔饶了莲芯这次吧。”

谢砚深瞳中深暗:“怎么?”

她似乎感知得到他有些不高兴,抿唇一瞬,低声说:

“深叔,莲芯一直伺候太夫人,太夫人肯把贴心人派来我这里,是长辈的好意,若是……若是莲芯被抬着回润安堂,那,那我真是无颜再见太夫人了。”

说到末尾,她声音里带了些泣意,深呼吸一下,又说:“深叔今日斥责过莲芯,她肯定已经知道错了,想必之后绝计不敢了。不如……给她一次机会吧?深叔放心,要是她再犯,我一定请深叔做主,绝不姑息包庇。”

话音落下,谢砚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然冷视她。

几步开外的福明心里狠狠捏了一把汗。

天夭啊!这府里,侯爷要处置什么人,谁敢拦着?

他记得的,这个莲芯是原先老太君想送到侯爷房里伺候的两个婢女之一,是老太君的心腹。

当时在厅上老太君叫出来让侯爷见见,侯爷搁了茶,在两个婢女掀帘子半只脚还没迈出来的时候,侯爷拂袖便转身出了门。

为了这事,老太君和侯爷的关系僵了整整两个月,侯爷干脆连侯府都不怎么回了,就宿在府衙,后来还是老太君顶不住,先服了软,此后再也不提了。

连老太君这个亲娘和侯爷对冲都没占上风,旁的人,就更不敢了。

方才这婢子口口声声“惊扰太夫人”,名为贴心,实则威胁,可见毫无悔改之心,所以侯爷才这般动怒。

这位玉姑娘,侯爷帮她出头,她还不领情,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果不其然,谢砚深接着不语,而架着莲芯的侍卫们也开始脚步又向外移。

玉怜脂看了门口一眼,随后转回头,下一瞬眼泪就下来了。

泪珠一颗一颗地滑下来,又快又急,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话,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莲芯拼命地往回喊:“救命……!侯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啊!我不想死!玉姑娘救我!太夫人!太夫人!”

玉怜脂被她的叫声猛地一惊,竟下一瞬地朝远离谢砚深的方向退了半步。

他注意到她的动作,额边青筋一跳。

“……深叔,我,我……”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求您了……”

“我害怕……”她低头捂着唇,这三个字像是飘出来的,离得远,几乎听不见。

但谢砚深听见了。

在莲芯被绑上刑凳的那一刻,福明从阁中奔了出来:“停手!”

————

天光放亮,护送王老太君回城的车队已经全部列在庄子外,谢砚深和高大夫人亲自将老太君送上马车,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约莫是反复叮嘱行宫之中万事小心云云。

玉怜脂站得不近,只大概看清他们说话的样子,到了最后,王老太君冷斜了她这边一眼,随后撤回身,车窗阖上。

车队很快出了视线范围,谢砚深偏首和高大夫人说了几句话,后者点点头,往后走回来。

“婶婶,”玉怜脂缓步迎上去,“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高大夫人表情淡淡:“自然,半个时辰后出发。”

一旁的谢文嫣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眼神闪动一下,走过去扶住自己母亲的手臂:“母亲,母亲是累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玉怜脂的神色颇为忧心,说道:

“庄子上到底不比侯府,想来婶婶是没有休息好,我那有药堂新制的药香囊,安神最好了,我给婶婶也送去一个吧,文嫣文霖那都换上新香囊了呢。”

“是啊母亲,玉姐姐的安神香可有用了,我这几天比以前睡得好多了。”谢文霖说。

高大夫人看着面前面色切切的少女,几乎要咬碎银牙。

妖女!分明是在威胁她!

“……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疲乏了,上了马车休憩片刻就好。”高大夫人定了定神,说道。

玉怜脂走近她,柔声道:“婶婶若真的身子不舒服,一定要同我说,昨日太夫人派了润安堂的蓝蕖姐姐来,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婶婶,千万不能让您受累。”

“不如入了行宫,我同婶婶一起住吧,那安神香我直接带过去就好。”

高眉湘挤出一个欣慰的笑:“……好孩子,你有心了,不过,我这身子常年这样,何须如此紧张,到了行宫里,按平时该怎么住该怎么住就是了。”

众人一边说着,脚步往回走,队伍中,莲芯捂着唇,呼着气,脸有些红。

没过多久,她没忍住,轻咳出声。

跟在玉怜脂身后的关嬷嬷立时皱眉,几步移到她身边。

“莲芯,你今日咳了好几回了,便按照侯爷说的,留在庄子吧。”关嬷嬷严声道。

莲芯面色有些焦急紧张,但还强作镇定,正声说:“天太冷了,我喉咙有些不舒服罢了,回去用些蜜梨膏就能好。太夫人让我来帮衬姑娘,我怎好……”

关嬷嬷面色不善,直接打断她:“帮衬?你染上了风寒,跟在我们姑娘身边,让姑娘也染上了病可怎么了得?到时候你是帮人还是害人哪?亏得我们姑娘还为你求情!”

莲芯:“你……”

关嬷嬷打断她,压低声音严肃道:“行了,你这几天必须离姑娘远一些。说破天,咱们是下人,姑娘是主子,哪有主子事事迁就奴才的道理。”

“是,你是太夫人派来的,但太夫人现下已经回了京,去了行宫,做主的是侯爷。我们姑娘日日都到大夫人身边伺候,嫣姑娘也常来我们这走动,要是因为你一个人,让几位主子都染了病,那如何是好?侯爷可是说了,再有一次犯错,谁给你求情都不管用。”

莲芯咬着牙,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到今早差点挨的那顿板子,不敢辩驳。

关嬷嬷舒了口气,又说:“太夫人的好意我们姑娘不是不知道,这样吧,让你跟去行宫也行,但你不能随身跟着主子,离远些瞧着便是,这样,也不算违逆了太夫人。”

“……这,这样也可以。”莲芯默了几秒,低声应下了。

天光彻底放亮的时候,族庄大门再次大开,这一回的阵仗不大,因为不能带太多人进入行宫,马踏轮滚,蜿蜒向真皇山方向而去。

莲芯被打发去了队末的车队,玉怜脂的马车里便算是清净了。

关嬷嬷拿了雪白药膏往玉怜脂的脸上轻涂,冬天干燥,这种特殊调制的药膏能让她的脸湿润净滑。

“那个碍事的总算走了,免得姑娘在路上还不得轻松,有了侯爷撑腰,想来她也不敢再闹什么了,甚至比用药让她安分更好呢。”关嬷嬷说着。

玉怜脂闭目靠坐:“我倒宁愿用药,今日差点就闹出格了。”

真打残了莲芯,王老太君真就要大怒了,更何况,那时王老太君还没离开族庄,莲芯废了,换个更难缠的蓝蕖来,岂不是又要麻烦一次。

而且,

“……真是难对付。”她喃喃道。

关嬷嬷:“姑娘说谁呢?”

玉怜脂掀开眼皮,眨了眨眼:“您说呢?”

早上那回哭得她眼睛都干了。

若是让滨叔心软她要用四成功力,让谢砚深心软,她得攒足十成十的劲。

还得搭配上以退为进、动之以情种种策略。

还不一定有用!

……

恼人。

累坏她了。

————

族地离行宫不远,约莫午时就到了,远看去,行宫之外已经搭起了许多帐篷,奴仆们来回奔忙。

侯府并不是第一个到达行宫的,此刻宫门外已经有其他世族的车马候着,负责引领的太监们指挥着车驾移动。

玉怜脂推开车窗,但没有大开,只留一条缝隙,透过这条小缝,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只看得见无数种颜色闪过。

不远处宫门的朱红,太监宫女或蓝或绿的衣衫,灰白交错的石地,世族车驾外壁的金银雕饰,两道覆满白雪的高树瑶丛——

一道又一道光亮,或暗或明,从她的眼中闪过去。

明明是缤纷无尽,却莫名带着一股沉闷。

压抑的,寂静的,无言的□□感。

她慢慢捏紧了手,马车停顿下来,再等待进入行宫。

车厢厢门打开,段素灵掀了厚帘进来,和她对上眼,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玉怜脂眼中闪动一下,收手关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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