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怀序弯着腰在院子里修剪花枝,铁柱拿着小铲子在旁边不亦乐乎地挖土。
来北京的这几年,石怀序不仅学会了做饭和做家务,还学会了养动物,这个四方的小院里现在除了马,还有鸡鸭兔。他每天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穿梭,身上早已没有了少爷的影子。
然而粗糙的生活并不能掩盖他精致的内心。
他在院子的角落用砖头砌了一块一米高的花池,种上些自己喜欢的花。渐渐地,这个角落成了大家都爱来的地方,铁柱从将将能够到花池的边,到现在趴在边上跟小花聊天;何其善早起的时候也喜欢站在花旁锻炼身体;而他自己,喜欢在夜晚伴花赏月,享受独处的时光。
这天晚上,石怀仁到家后,照例在花池边找到了他。
月色披在他的身上,圣洁又宁静,仿佛回到了当初,他依旧是那个干净纯粹的少年。
石怀仁脚步轻轻地靠近。
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拨弄着花瓣,突然眼前被蒙住,吓得他“啊”地叫了一声。
“嘘!”石怀仁在他耳边连忙制止。
他转过身,举起拳头软绵绵地砸在他的胸口,嗔怪道:“回来怎么都不出个声啊,吓死我了。”
“这不是怕打扰你嘛,不过我走路的声音也没有那么轻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石怀序轻叹一口气:“我在想,要不把咱们家的马卖了吧。”
“为啥?他惹你生气了?”
“哎呀不是,铁柱这不是快要上学了嘛,学费就不少,还有笔、本、书包啊之类的,都要钱。而且咱们现在也不需要马,所以不如把它卖了换点钱。”
“不行,它是咱们家的功臣,不能卖。现在生活稳定,不用它干活了,咱就好好养着它。”
石怀序也不忍心,但是他想了好几天,家里除了这匹马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卖了。
“那,要不把扇子当了吧。”
“阿序,把你那宝贝收好了,不许动那个心思。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师父那天跟我谈过了,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出徒了,到时候他会给我涨钱,翻倍的涨,咱们马上有钱了。”
“真的?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石怀序如释重负地笑了。
笑容像一块石头砸进石怀仁的心里,泛起层层的涟漪,水波快要溢出了眼睛。
石怀序抬起头对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似乎读出了一些暧昧的、羞于说出口的情愫。
他挪开了视线,转移话题,“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原本是要早点回的,结果师父叫我去接钰莺下班,我去学校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就耽误到现在了。”
“为什么要你去接?”
“不知道,最近师父总是让我去茶庄帮忙,不是去接钰莺下班,就是给她送东西,还说是张老板不方便。”
“不方便?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清楚,看着不像啊,不过人家没说我也不好问,既然师父让我去,那就去吧。”
“嗯,都是邻居,帮忙也是应该的。”
临近开学,石怀序带铁柱去采购,逛了一天,终于买齐了上学要用的东西,眼看着到晚饭的点,他去药铺对面的吉祥饭馆打包饭菜。
吉祥饭馆的宋老板炒菜的手艺很好,所以饭馆生意一直很好,好到老板在厨房里连轴转,整天见不着人。
老板娘是个身材丰盈的女人,长相普通,只是脸上长了很多麻子,所以给人印象深刻。
看见石怀序进来,老板娘挤着一脸麻子笑脸相迎。
“石家老弟来了啊。”
“嫂子好。”
“这是干嘛去了啊,拎这么多袋子。”
“给铁柱买上学用的东西。”
“哟,看我这记性,都忘了铁柱今年也要上学了。富贵,快出来,铁柱来了。”
从后厨跑出来一个小胖子,手上拿了一块肉,跟铁柱差不多高,也是一脸的麻子,可能因为太胖了,连麻子都显得比他妈妈的还大。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这个小饿死鬼,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一把拽过小麻子,推到客人面前。
“我儿子今年也上学,他俩平时玩的这么好,肯定能分到一个班去,到时候铁柱可得多帮富贵补习功课啊。”
铁柱在商业街有很多小伙伴,但是跟宋麻子却关系一般,也不光他一个人嫌弃,其他小伙伴也不喜欢这个一脸麻子、整天油烟子味的小胖子。
然而大家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那张爱揭人短的嘴。
石怀序看出了铁柱的不耐烦,笑着说:“嫂子,我来点几个菜,打包带回去吃。”
“你们不是晚上来这吃吗?二楼包厢都留好了啊。”
“啊?”
“张老板定的啊,说是两家一起聚餐,你不知道吗?”
“没听说啊,可能是跟何老有事要聊吧。既然何老有饭局,那就少做一个菜。”
“行,那你坐着等会儿,马上就好。”
石怀序拎着菜到了药铺,发现石怀仁不在。
“何老,我哥去哪了?”
“他在隔壁呢。”
石怀序转身就去了茶庄,还没进门就听见石怀仁和张钰莺的笑声,他站在门口,看着两个人在货柜前,一个站在地上递东西,一个站在梯子上接过来摆放整齐,配合得相当默契。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后窗,张老板躲在后院,隔着窗户偷偷观察他们,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石怀仁猛地一转身,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钰莺赶紧抓紧他的胳膊,扶他慢慢下来。
“阿序,你怎么来了?”
“带铁柱出来买东西,路过,本来想叫你过去吃饭,不过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张钰莺的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爸最近上了新货,但是身体不舒服,就叫我们帮忙整理一下。”
石怀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忙着忙着就忘了时间。钰莺,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怀仁哥,我爹在吉祥饭馆定了包厢,正好你弟弟和铁柱也来了,大家一起吃吧。”
石怀仁为难地向门口扫了一眼,石怀序冰冷的眼神让他不自在,他摇摇头说:“不了,那边都准备好了,不吃该浪费了。”
石怀序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石怀仁紧跟了几步才追上。
“干嘛去?不吃饭啦?”石怀仁挡在他面前。
“不吃了,没胃口。”
“那你去哪?”
“找个不碍眼的地方待着去,不影响你们一大家子热闹。”
“说什么胡话呢,回去吧,晚点我给你解释。”
“不需要,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有什么好跟我解释的。”
路过的人跟石怀仁打招呼,他一个分神的功夫,石怀序就坐上黄包车走了。
石怀仁回到药铺,何其善问:“怀序呢?不是去找你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哦,他说还有东西没买齐,还要去一趟商场。”石怀仁心不在焉地回答。
“商场都快关门了吧,什么东西这么急啊,明天买不是一样的吗?”
“师父,你帮我看一会儿铁柱,我去找找他。”
石怀仁先赶回家,果然没回来。
他又在家附近转了转,还是没有,于是叫了车,去了西山。
下了车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夏天的树木枝繁叶茂,罗管家又在树根底下种了灌木丛,将苏家的坟墓密密实实地围起来。
罗管家在树旁徘徊,看见石怀仁,松了口气。
“石大夫,你可算来了。”
“罗叔,他在里面吗?”
“小少爷在里面好一会儿了,没个动静,也不让我跟着,我这正发愁呢!”
“罗叔,我去看看他,您帮我去路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好。”
石怀仁找个缝隙挤了进去,里面却是另外一片光景。
一片四方的草地,正中间一个椭圆形的墓冢,四周开满了鲜花。
苏震海和夫人的墓碑旁边,还有一个单独的碑,是苏震山的。
石怀序盘腿坐在苏震山的墓碑前,面前摆着一瓶白酒。
石怀仁走到他身后蹲下,手轻轻地覆上他的眼睛,结果手上一凉,沾满了泪水。
“受了委屈就来告状啊。”石怀仁逗他。
石怀序把他的手弹开,负气地说:“你来干什么,合家欢结束啦?”
石怀仁帮他擦掉眼泪,哭笑不得地说:“你都跑了,我跟谁合家欢啊。”
“我一个外姓人,在那儿多碍眼。”
“你是哪门子外姓人,户籍卡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姓石。”
“明儿我就改回苏姓,自立门户,你把张家千金娶回家,你们一家三口过小日子去吧。”
“我跟钰莺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张老板最近身体不舒服,我才去帮忙的。”
“你那个石头脑袋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不出来这些都是你师父和张老板有意安排的吗?”
“他们想撮合我和钰莺?怎么可能,人家条件那么好,我可配不上。”
石怀序回过头,眼神幽怨地瞪着他,“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是配得上就打算接受了呗?”
“哎呀,不是。我是说人家那么优秀,看不上我的。”
“那要是看上了呢?”
石怀仁迎上他的眼神,认真地回答:“看上了我也不答应,我已心有所属,没办法再喜欢别人了。”
石怀序心下一团乱,每一次石怀仁用这双暗藏情愫的眼睛注视着他,他都会躲开。
他不敢胡乱猜想,更不敢主动确认。毕竟当年石怀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心里那道伤痕,花了很久才抚平。
可是今天,借着酒劲,石怀序突然就想问了,他想问问石怀仁,过了这么多年,究竟对他有没有那么一点动心,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支撑他继续留在对方身边。
他颤抖着问:“那你喜欢谁?”
“是位可爱的姑娘。”
又一道伤痕划过心口,他后悔刚才的冲动,收回了目光恼羞成怒地吼道,“喜欢哪个姑娘随你便,明儿我就给你腾地方!”
举在半空的酒瓶被石怀仁夺下。
“你还给我!”
“不许再喝了。”
“你平时喝得也不少,我凭什么不能喝?”
“我还没说完,看着我。”
石怀仁扳过他的肩膀,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我喜欢的姑娘,是个大家闺秀,长得乖巧俊俏,待人谦逊有礼,喜欢读书写字。虽然外人看起来性子软弱,但若真受了欺负,也敢拿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反抗。我们曾经差一点就结为夫妻,我却临阵脱逃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与她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石怀序的眼睛泪水满溢,吸着鼻子说:“她骗了你,你还惦记她干什么。再有多少次机会,也改变不了她是个男人的事实。”
“我曾经以为我很在乎,但是经过了这么多患难与共的日子,我才明白,我喜欢的是这个人的思想和灵魂,与性别无关。”
石怀仁倾身,轻轻地触碰他的嘴唇,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泪水决堤般倾下,他扬起下巴主动奉上,两口相咽,难舍难分。
他忽然觉得满足,不再纠结身份,也不在乎天长地久。
未来有一天,这个男人若要娶妻,自己一定亲手给他戴上大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