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正在收碗，听了忙说：“你放心去，我不走。”老金看着林雨：“去哪儿？我送你。”

林雨摇摇头：“你忙吧，我自己去。”

上海的街头永远是人头攒动。林雨简直想不明白他们整日都在为些什么而奔走？道旁的香樟树枝头，叶子依然绿得惊心。

对于林雨的世界摇摇欲坠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一个人、一棵树能够感知。每个成年人都该只对他自己负责。这句话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冷酷过。

但林雨知道那是真的，没有人能替你痛，没有人能替你哭，一切只能靠自己来支撑。

也许，可以算上那个也同样爱着阿哲的女孩。

“请问您是黄娟吗？”

轻柔的问话声在耳边响起时，黄娟正在空白病历本上无意识地乱写乱划。

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她慌忙将刚才划的地方掩过了，答道：“我是啊，您找我吗？”

柔和的笑容在林雨脸上转瞬即逝，像夏日午后吹过林间的微风。

黄娟的掩饰纯属多余，她早已看清了这女孩在本子上划的是谁的名字。

痴心总是相似的，林雨也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跟黄娟相比，她是多么幸运能得到那份爱！难道病魔真的会教我失去他吗？

想到此，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为了不让黄娟发现，林雨假装咳嗽了两声：“很抱歉这么冒昧来找你，我是林雨，能和你谈谈吗？ ”

她们叫了两杯果汁，面对面坐了下来。这是一家以男顾客为主要服务对象的酒吧，店堂里烟雾缭绕，悬在铁架上的两台电视机正在播放增一场足球赛，电视里传出的喧哗与店堂里发出的骚动交织在一起，让林雨和黄娟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会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之间多少有着相似之处，黄娟那种沉静的气质和林雨有些相像，在同龄人中显得颇为突出。

她有多大？不会超过二十二吧。圆圆的脸上还带点婴儿肥，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也是婴儿特有的浅蓝色。

爱上阿哲，等于爱上了痛苦；她是那么年轻，怎么会陷入这场绝望的爱情？

也许，林雨低头想想，我也不该爱上阿哲的。

“我可以叫你小雨姐姐吗？”

林雨看着那双认真的眼睛：“当然可以。”

“其实我认识阿哲的时间比你早得多。我第一天上班，有人在他妹妹的酒吧捣乱，他把那些流氓教训了一顿，自己也受了伤；他进急诊室的时候，一群人围着他，每个人都慌得不得了，只有他皱着眉，冷冰冰的样子。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他了。”

黄娟停住了口，用搅拌勺挑动着玻璃杯中的橙色果汁。良久，她自嘲地一笑：“输给你我真是不太服气。不明白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魔力，阿哲只要一提到你，连眼神都不一样的。”她再次摇摇头，“真不明白。”

林雨温柔地笑笑：“感情的事，又有谁能真正明白？”想到了阿哲，心又是一痛，“他的脑瘤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黄娟叹口气：“其实他一直都有晕眩的毛病，硬挺着不肯看医生。上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看我，就被我强迫着做了个彩超。”

“哦。”林雨想就是把她和伊然扔在何卫东病房里说是去看一个朋友的那次了。

“我催很多次叫他来复查一次，他就是不理。”黄娟的眼神迷离，一定是在想那个教她难爱难恨的阿哲。

林雨心头泛起一种妒嫉与得意混杂的奇怪感觉：“那，能治好吗？”

黄娟的脸上现出职业性的轻蔑笑意，那是所有医生都会有的一种表情：“从医学角度来讲，没有一种病是百分百可以治好的，反过来说也一样。感冒也会死人，癌症患者存活几十年的也大有人在。”

林雨听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正想追问一句，身后有个男人声音叫她的名字：“林雨、林雨！”

林雨回头望去，那个冲她拼命挥手的胖子竟然是隔了一年多没见的懂事早！

他的真名在林雨舌尖上就是叫不出来，叫他绰号又不太礼貌，林雨只好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一面还在脑中极力回想胖子的大名到底是什么。

懂事早却不想打过招呼就算。撇下他那一桌子狐朋狗友挤了过来，油叽叽的大脸上泛着光：“真是巧啊，林雨！原来你还在上海！最近过得好吗？”

林雨看看黄娟，不知怎的有些难为情：“我－－我很好啊。你还在天洋公司吗？”

懂事早盯着黄娟，笑嘻嘻地回答林雨的话：＂是啊，现在公司在上海的业务多起来了，办事处升格成分公司了。”

“哦，那要恭喜你了．”林雨淡淡地说，看懂事早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只好给他介绍，“这位是我朋友，黄娟。我们在谈点事。”

懂事早果然又唱起了老歌谣：“我真是懂事太早了，哎呀遗憾遗憾！黄娟小姐真是人如其名，好一位娟娟秀女！”他倒也识趣，见黄娟面露不快，紧接着就说，“你们慢坐，我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的新名片，有事电话联系。”又转头对酒保说，“这两位小姐的帐算在我那桌一起．”

黄娟急着要说什么，懂事早抬手来按她肩膀，吓得她赶紧又缩回座位上去了。

懂事早也不以为忤，照旧嘻笑着对黄娟说：“应该的应该的，跟黄小姐是第一次见面哩！”

林雨淡淡笑着说：“你去吧，那些朋友该等急了。”

看着懂事早点头哈腰退下，得意洋洋地跟他那些哥们吹嘘他与两位美女的际遇去了，林雨拿起他刚发的名片来看，见上面的头衔果然变成了“天洋贸易集团上海分公司经理董同同”。

对了，他是叫这个名字，人跟名字不大对得上号。林雨抬眼看看黄娟，带点恶作剧地说：“看样子董经理对你一见钟情哦！以前我从来没见他主动请过客。”

黄娟啐了一口：“谁理他呢！算了，还是说阿哲的事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脑外科专家，是长征医院的。下午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林雨将那张名片随手塞进座位靠垫的缝隙里：“那就说定了。”

黄娟说的这个专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入，精瘦的运动员体格，如果鼻梁上没有架那副金丝边的眼镜，根本没有知识分子的样子。他拿着阿哲的那幅脑部彩色B超图片看了很久，看得林雨和黄娟都快要给憋死了，才放下图片说：“不好说。”

没等林雨说话，黄娟先急了：“齐主任，怎么会不好说呢？我也是学医的，我们——”她跟林雨交换一个眼神，“我们能接受任何结果的。”

齐主任笑笑：“你误会了，小黄。我的意思是这片子是四个月前的，没有跟现在的检查图形进行对比以前，我不能轻易下任何结论。”

从齐主任的专家门诊室出来，黄娟安慰沉默不语的林雨：“也不用太担心，只要肿瘤没有发展变大，手术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齐主任他们每年都要做好几十个这一类的手术呢。”

“我知道。”林雨握了一下黄娟的手，后者被她肌肤的冰冷刺激得缩了一下，“谢谢你，回头我就去安排给阿哲转院的事，以后还要靠你多费心了。”

“小雨姐姐——”

黄娟怎么听都觉得林雨话中有话，却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能跟在她身后走出医院大门。

到这座全国顶尖大医院来的病患多是已近绝望来此求一线生机的，他们那病殃殃的面孔与门外行人的生机勃勃相比，俨然是两个世界。

林雨长出一口气，心头的压抑却挥之不去。

黄娟紧走两步跟上来：“小雨姐姐，我那里还有八千块钱存款，我知道是杯水车薪，可是多少能用就用——”

林雨凝视着她：“娟子，你真是个好女孩，以后你一定会幸福的。钱你自己留着吧，姐姐有办法的。”

黄娟很想问一问她到底有什么办法能筹集到那笔对普通人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字的手术费，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毕竟跟林雨还不熟，再说人家怎么筹钱是人家的事，再问什么就显得多事了。

跟娟子告别后林雨独自乘车回到了那家足球酒吧，在座位靠垫的缝隙里，她找到了懂事早的那张名片。将无用的东西放在没人碰的角落而不是扔进垃圾堆，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如今这习惯带给了她想要的东西，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懂事早给她名片时她连接都不想接，出于礼貌接过了也没仔细看。现在她对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发了会儿呆，转身对酒保轻声说：“能用一下你们这儿的电话吗？”

幽灵般的林雨进去时，阿哲正在喝水，猛然间抬眼见到林雨，呛住了，好一阵咳嗽，咳完了说：“你这婆娘不安好心，想呛死老公啊？”

林雨不声不响地在他胳臂上狠狠一掐，疼得他跳了起来，真有些着恼了：“干什么你？”却看见林雨满脸的泪痕。

“喂，我开玩笑的，你怎么真哭啊？”他无措地看着哭倒在床头的林雨，想伸手拉她起来又不敢，“好了是我不对，你不哭了好不好？是不是黄娟带你找的专家说我的情况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