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主任姓董，比林雨她们大不了几岁，据说是公司老总的亲外甥。他有个外号叫“懂事早”，开初林雨听成了董事长，还讶异这是什么级别的董事长？却原来是因为他每接触到一个美女必定要叹息一番说自己懂事太早，如今儿子都读小学了，没机会追人家了。

一来二去他的名字就成了“懂事早”，，他倒也不以为忤，谁这么叫他他都笑嘻嘻应。这人整天一副荷尔蒙过剩的样儿，其实也就嘴上沾沾便宜，从不动真格的。大家私底下分析，公认他是由于小气，只看他平时给员工发福利时的抠样儿就知道了，明明总公司拨的人头经费足足的，他却连个盒饭都拣最便宜的订。这种人，怎么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以他的样貌性格，又不可能有女人肯倒贴。

从所谓公家单位做到这种私企，林雨倒没觉出太大的不同来。一样的有人做多有人做少，同事间一样的斗嘴治气，当头的一样各打二十大板。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管得严些，再是办公地处繁华，也没人敢随便出去逛悠，私企老板可是有权开除员工的。

但这对林雨也构不成任何影响，她觉得平常休息时间足够逛了。子然一身在异乡，时间大把得没处打发。同屋的两个小女孩才刚二十，又早她来的，好得像一对同性恋，她们跟林雨没话说，林雨也跟她们没话说。

而林雨也好象回到了在青山乡时靠一本《红楼梦》就能度日的年龄，空闲的时候，她独坐在淮海路的咖啡馆里，看着窗外的各色行人，居然怀念起从前跟何母同住的日子来。

原来人年龄越大，经历越多，就越害怕寂寞。进来出去有个人会惦记你，即使她对你永远是挑刺的态度，也能够排遣一些寂寞啊。

一枝茉莉般清雅的年轻女人，冷漠的外表掩不住内心的落落寡合，在咖啡馆里是颇能引起男入的想入非非的。也有人试图跟她搭讪，钉子碰的结结实实，大都市就这点好处：男人可以很有风度地挨钉子然后撤退，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今后相遇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这话也不尽然对。

火热的七月越来越近了，电视里每天都在提醒国人；还有多少多少天，香港就要回归了。

那股子喜气感染了每一个入，连铁公鸡懂事早先生都一改常态，承诺到时带全体员工去吃顿大餐以志庆祝。众人怕他变卦，纷纷要求马上去吃，说怕到了那天饭馆找不出位子。

也不知懂事早先生费了多少心血才找到这家菜馆，装修精美、服务周到、菜的味道也好，估计价钱也公道，因为餐馆的位置实在太偏了，竟然躲在里弄，做的主要是隔壁邻里生意，像懂事早他们这样特地坐一小时车来吃的主顾绝无仅有。

众人边吃边赞边骂，夸菜的味道、骂懂事早专挑辣的点害大家吃不下许多。其实跟江西菜比起来，这家餐馆的菜也不是很辣，林雨肚里笑着这些广东佬，不言声只管吃，她最喜欢附送的小碟泡菜，转眼几乎一个人把它干完了。

懂事早大方地说：“叫服务员再送一碟来！”

服务员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却听见一个男的声音在拉门外说：“难得有人这么能欣赏我的泡菜，本座亲自上菜！人人都说我往里头搁了火药——”

拉门开处，钻进好长一条汉子。

林雨的位置在主位旁边，眼睛正好与那人对上。两人目光交接处，几乎喷出火来，同时叫道：“是你！”又分别接一句；“你这个开黑车的！”“你这个啰嗦婆娘！”

懂事早大惑不解：“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那人面向天花板咳嗽一声，然后很镇定地说：“看在泡菜的份上，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了。”板住脸将碟子摆在桌上就走。

林雨见他又要开溜，急了，偏那座位是仿的地炕，就是在地上挖个坑人坐在坑沿矮桌搁在上面看起来人好象是盘腿坐着的那种，起身快了差点把桌子掀翻。

菜汤洒了几滴出来，旁边的胡丽尖叫着：“我的新裙子！”懂事早也不高兴了：“小林，打坏了东西你付帐啊。"

等林雨鞠躬道歉完了出来，那人早没影了。只有服务员面带微笑站在门边，也不知她是一直这么笑着还是在笑林雨。

管她呢，林雨厚着脸皮问：“厨房在哪里？”

那灶台显然是特制的，足有一米二高，像林雨这样的个子大概得站在凳子上才能看见锅里的内容。

瞥了一眼林雨递上的二十块钱，那人冲门口一个正在切鱼的瘦子说：“金龙鱼，不是说了闲杂人等不许进来的吗？”

瘦子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他们两个一分钟之久，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阿哲，来给你小费的，怎么能算闲杂人等？要有人给我钱，我也让她进来。”说着又开始切鱼，嘴里还哼着方言小调。

也不知他哼的什么，就见那阿哲脸红了，再对着林雨已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走开，别妨碍我做事！”

林雨将纸币拍在台子上：“谁愿意呆这儿！”气咻咻走了。

回到包间，多事的胡丽问个不停，林雨懒得敷衍她，借口头疼一个人先告辞了。

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林雨突然感到无边的寂寞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了。想起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一个现代聊斋故事：一单身女子在公交车上遇见心仪男子，相恋数月后公交车站拆改，那男子竟从此渺无音讯；后女子偶然在废品站看见自己送给男子的领带缠在一破旧公交站牌上，且站牌上尚有数处特征与男子相类，才知男子乃站牌所化成精。抬眼望着那站牌孑孓而立的样子，林雨苦笑：大约只有她这样寂寞到了极点的女子，才会连站牌精都爱吧。

那一夜林雨的梦混乱到了极点：一时梦见自己与何卫东缠绵，猛然发现许愿在旁边看着，想解释什么回头却只看见一个小娃娃；一时又梦见自己跟故事里的站牌精在外滩徜徉，站牌精突然变成了阿哲，板着脸对她说：“我爱你。”自己还在梦里问他：“你会让我幸福吗？”话一出口场景变成了美丽的花园，曾允文和一个娇俏的年轻女子依偎在一起，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要幸福！”

早起的时候林雨还在想着梦里的情景，这梦是想要告诉她什么吗？可惜她不能明白。

到办公室林雨发现今天气氛特别紧张，连一向利用上班时间煲电话粥的胡丽也在做事，整理她那满满一抽屉积了几个月没动的单据。

林雨照常打开电脑做流水帐，将华东各分公司传过来的资料汇总统计出来，准备下午报表。

十一点多，主任室门开了，懂事早和两个中年人走了出来。

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大办公室里的七八个人一齐都站了起来，叫着：“林总！”林雨见状也后知后觉地站起说：“林总早！”

两个中年人中较矮的那个笑着说：“不早喽！该吃中饭啦！”

林雨顿时窘得脸通红。那中年人走近了又说：“你就是新来的出纳吧？听说你也姓林？”

“是的，我叫林雨。”

那林总倒是没啥架子，随手拿起林雨办公桌上的书来翻了翻：“在考注会？”

林雨摇头：“还没报名，想先看看书，了解一下。”

“哦，好。”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好，就见他跟懂事早一干人出去了。

门一合上，各人又恢复了常态，那胡丽扑在电话机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林雨没吃早饭，做事时不觉得，经林总刚才那么一提醒，才感觉肚子里火烧火燎的，就问负责后勤的小郑：“今天的盒饭还没送来吗？”

小郑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到了呀，难道是昨天懂事早没跟他们说清楚地址？”

“地址？”林雨又不懂了，“不是楼下那家快餐店吗？”

小郑冲她挤挤眼：“跟我装什么呀？不是你先去提的吗？”

“提什么？”林雨越发一头雾水。

正说着门铃响了，小郑忙跑去开门：“来了来了！”

进来的竟然是胖子餐馆里那个叫金龙鱼的瘦子！

“对不起来晚了，阿哲小子忙得很，只好我送来。"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他们北方方言特有的上扬音，听起来有点象在唱歌。

众人蜂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

“有没有昨天那种酱汤？”

“不会太辣吧？我胃痛到半夜！”

“我要吃冷面，是不是这个盒子？”

金龙鱼唱歌似的说：“不急不急，个个都有哟！这是汤，这是石锅饭，这是冷面——”

看他分发食物时脸上那饲养员般满足的表情，林雨想起来了：他就是那天阿哲车上那张营运许可证照片上的中年人！

一个小盒子搁在了林雨面前。“这是你的，你最喜欢吃对不对？”

林雨本能地说声谢谢，打开看时，果然是泡菜，比昨天的多加了些红萝卜和青椒丝，还有－种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块茎，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

“你好多像我们那边的姑娘，都叫我想起家来了。”林雨抬起眼时，说这话的人已经走了。

起风了，天空变成了皮蛋芯的颜色，这是夏季阵雨的前兆。怕淋到雨，懂事早带头，众人一个接一个早退，剩下林雨一人在办公室做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