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三月，又到了南方多雨的季节。一场大雨过后，都市空气难得的清新，天空中还飘舞着零星雨点。

一个男人大踏步走在一条里弄的青石板路上，工装靴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带来水花四溅。

他的发梢和夹克表面都带着水汽，而他似乎毫不在意。

男人高大的身形最终在一家早点铺子前停了下来。他仰头看着铺子上方木制的招牌，喃喃自语：“怎么变成这样了？”

透过雾蒙蒙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铺子里面还挺热闹的。这是一家专门做街坊邻里生意的小店，不大的店铺里面，密密匝匝摆了五六张桌面，食客从厨房窗口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往自己座位上走时，只能侧着身子从其他人身边经过。

有食客在小心翼翼地咬开一只生煎馒头，生怕里面的肉汁会爆出来，溅到衣服上；有食客在往小馄饨碗里倒醋，看得同桌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还有食客在吃大肉面，唏哩呼噜好不痛快……

这样的人间烟火气，真是久违了。

男人叹口气，抬起手想要推开门，门里正好有人出来，带得门楣上的风铃叮铃铃一声响。

出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瘦筋筋的，留着一字胡，配上他穿的棉布褂子，倒颇有几分古意，像是从年代剧里走出的人物一般。

男人端详了一刻，带着七分喜悦三分诧异地叫了一声：“老金？”

被叫做老金的中年人抬眼，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变成巨大惊恐，竟一脚踏空，在店门前的两级青石台阶上打了滑，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男人一把托住老金的胳膊肘，将他身形稳住，声音里带着笑意：“免礼免礼，倒也不用这么客气，老金。”

老金感觉到男人托在自己胳膊上大手的温度，惊魂稍定：“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

男人点头：“不然嘞？你在同谁讲话？”

“过分了！”老金忽然一拳怼在对方脸上，“你这真的过分了！”

男人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这一拳：“对不起。”

老金又是一拳，这回砸在了门框上，力度之大让人担心他的手骨会不会骨折：“跟我说对不起有PI用啊，你最对不起的是小雨姑娘！”

一阵窒息感袭来，男人抬眼看看天空，把泪水硬压了回去：“我明白，我明白的。”

曾经发誓不会让她受一点点伤，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自己。

这罪孽，要如何才能赎清？

老金喘了会儿粗气，斜眼看着对方：“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似乎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千百遍，此刻平静地回答：“先让我见见小雨，我会跟她解释。”

老金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金蝉脱壳跑了，留下她一个人，你想过她心里有多苦吗？”

男人掐了掐自己眉心：“她在店里？”

“早搬走了！”老金气咻咻地回答，“离开上海了！”

男人一愣：“离开？她回老家了吗？”他转头茫然四顾，似乎想在这狭长的里弄巷尾找到曾经熟悉的身影。

老金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切了一声：“这个就不晓得了，我这儿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男人心神一凛，赶忙伸出手。

老金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把你手机给我。”

男人赧然道：“我刚回来，还没买手机。”

“你——”老金鼓起眼睛瞪着他，好半天才摇头道，“我写给你吧。”

承诺了很快回来与老金喝酒，不会再无故失踪，男人从里弄走出来，攥紧了手心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茫然四顾。

曾经立在弄堂口的那个电话亭已经不见踪影。

穿过杂沓的街道，耳边是喧嚣的都市噪音，包含了商铺小喇叭、汽车的鸣笛和各种方言交错的话语声，男人终于找到了一家挂有公用电话招牌的报刊亭子。

将硬币交给守亭子的爷叔，男人在衣襟上揩干掌心的汗，拿起话筒，郑重地在老式电话机的号码盘上按下那串数字。

出乎意料地，讯号很快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清澈而甜美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寄语民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的眉头收紧，心跳节奏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曾经在幻想中练习过千百次的场景一旦成真，此刻他反而有种近乡情怯般的不安和畏缩。

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了情绪，他正要开口，对方却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啪地挂断了电话。

耳畔传来嘟嘟的忙音，男人反应迟缓地将听筒放下，呆了半晌。

寄语民宿？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那对年轻人，傻乎乎地憧憬着未来，梦想之一就是在风光旖旎的地方开一家民宿，有吃有住，老公做大厨，老婆管账目。

一去数年，她竟然实现了他们当日的梦想？

沿着蜿蜒的山路，穿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山间绿野。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金黄色油菜花间，点缀着村庄的粉墙黛瓦，烟雨中的斑驳旧篱笆与印满青苔的石板小道，带着游人走入一个沉醉不知归路的江南旧梦。

男人将车停在路旁，控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拉开车门下车，走向那座挂着竹制招牌的庭院。

推开木制的栅栏门，从青石板桥上走过，两边池塘里的锦鲤们听到脚步声，赶紧聚拢过来，浮在水面吐着水泡，发出啵啵的声音，显然是被人投喂习惯了的。

男人没有去注意这些，只目光专注地看向那座小楼。

小楼是典型的明清双层结构木楼，楼下大厅做了改造，除了入口处的玻璃门，两侧还加了落地窗，既提亮了大厅光线，也方便游客休憩时观赏庭院风景。

正是午餐时间，有两三桌客人正在用餐，满堂欢声笑语。一只笑眯眯的田园犬在桌下打转，一忽儿又叼了根肉骨头蹿出来，趴在廊檐下开始享受它的大餐。

男人一步步走进去，感觉即使是作为卧底深入□□时也没这么紧张过。

一个小男孩从后厨的布帘那儿冒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新来的客人，问：“你是谁呀？”

男人莫名觉得这小孩看着眼熟，他蹲下身，尽量温和地反问：“那你又是谁呀？”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是小哲，我妈妈是这里的老板哦。”

提到妈妈是老板，小孩似乎很得意，笑了起来。

男人如遭遇电击，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看着这小男孩眼熟。因为这孩子不仅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模一样的笑容。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五岁的他。

呆愣间，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哲，你在干嘛呢，别打扰客人。”

“客人”缓缓起身，转头望去。

那个窈窕的身影站在进门的地方，身穿蓝底白花的衣裙，整个人如同她手里捧着的青花瓷酒瓶，光华内敛、温润如玉。

院子里，一朵栀子花从叶丛中坠落到石板路上，寂静无声，仿佛这故事的结尾，也是另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