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克斯又像几年前那样,为烈火梳毛擦身子。烈火低垂着头,半闭着眼睛,时而叹叹气,颇为享受。
就在亚利克斯为它清理蹄叉时,塔兰蒂尔来到马厩,找到了他。
“你跟阿莫说了再见,叫我好好照顾自己,现在又来跟烈火道别?”
亚利克斯放下烈火的蹄子,直起身来默默看着她。
塔兰蒂尔向他走近一步:“迷海之所以叫迷海,海上迷宫之所以叫海上迷宫,就是因为没有人能从那里回来。”
亚利克斯勉强撑起一个笑容:“我会努力回来的。”
塔兰蒂尔冷声说:“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艘船能从那里返航,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回来?”
亚利克斯确实没有把握,他曾经从那里逃离,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机会逃出第二次。
然而,他之所以要回去,为的不是再次从那里逃出来,而是要阻止他的故乡遭受外来者的摧毁。
而且,他也没有忘记神的嘱咐。
他要打破盖兰海的诅咒,洗清瑟恩岛的罪孽。
他的心中有万般取舍,盘结交错,最终仍指向了他的故土。
“我会尽力。”
他的话骗不了塔兰蒂尔,他的语气和目光都没有显示出多少信心。
“你的心也在告诉你回不来了,你为什么还非去不可?”塔兰蒂尔的眼中闪过泪光,“如果我现在就躲进山洞,你还会守在我的洞口吗?”
亚利克斯再一次感受到心碎的滋味。
“塔兰蒂尔,对不起,我不能……”
“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了!你以前骗我,现在瞒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实话!”
“塔兰蒂尔……”在她面前,亚利克斯已经完全丧失了抵御能力,“我一定要回去。”
“回去?”塔兰蒂尔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你为什么说回去?”
亚利克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再看着塔兰蒂尔的眼睛,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她面前隐瞒下去,只好说出真相。
“那是我的故乡。”
塔兰蒂尔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等来这样一个答案。
“你的故乡?你不是说你的故乡是一个叫瑟恩的岛屿,位于无人知晓的盖兰海吗?”她刚说出疑问,就立刻猜到答案了,“你的意思是,迷海就是盖兰海?”
亚利克斯缓缓点头:“我就是穿过海上迷宫,从盖兰海逃出来的。”
“你从迷海逃出来……”塔兰蒂尔不敢置信,“你是第一个从那里逃出来的人?你是怎么……”
“是神祇和我的母亲保护了我。”亚利克斯手握希娅的神像回忆,“神送来了一只小船和猛烈的海风,将我从瑟恩岛的海岸送至贝安的海岸。”
“那你之前生活的瑟恩岛……那些失踪的商船都停在那里吗?商船上的人都还在吗?”
“没有,船都烧光了,那些人,他们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是瑟恩岛上的人做的?”
“是的,她们会先招待外来者几天,然后趁他们喝醉的时候杀了他们。”
“她们?”
“她们痛恨男人。”
“岛上的男人呢?”
“瑟恩岛没有男子。”
塔兰蒂尔盯着他。
“那你呢?”
亚利克斯感慨地想起他的童年,幽幽地说:“我从小被母亲当成女孩来养,如此才逃过一劫,岛上没有人知道我是男孩。”
“你知道自己是男孩吗?”
“母亲将我送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如果我继续留在那里的话,她们迟早会发现这个秘密,然后杀了我。”
两年来扭结而成的愁怨一下子找到了解开的绳端,似乎只要轻轻一拉,所有的不解和痛楚都会随之释然。
霎时间,亚利克斯以前问过的那些让人觉得非常可笑的问题,再次在塔兰蒂尔的记忆中浮现。
——杀外来者违反律法吗?
——敌人之所以不无辜,是因为他们想侵略这里,而不是因为他们是男人?
——会饮厅里的女人会不会杀了埃喀尔?
这些问题里隐藏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是为了生存一步一探的兢惧。
他们在贝安同寝同食,她为何从来都没有发现他心中的恐惧?
“你明知道她们会杀你,你还要回去?”
“加入冒险的勇士很快就会前往盖兰海,他们会找到瑟恩岛,我不能让他们杀掉她们。”
“你为什么还想着她们?”
“在某种意义上,她们仍是我的亲人。”
“她们想杀你。”
“她们被仇恨蒙蔽了。”
“她们杀了很多人,并不无辜。”
“如果能解开这种仇恨,神祇或许会给她们机会,就像塞肯城那样。”
“怎么解?”
“我……我还不知道。”
他的回答气煞了塔兰蒂尔。
“你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回去?”
“我不能不去,如果我留在这里,任由她们被杀,任由瑟恩岛被侵占,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可你去了又能怎样?你不要忘了,你是跟几十个男人一起上岛的,在她们的眼中,你就是那个带着外来者回来报复她们的人!”
她说得没错,如果他们上了瑟恩岛,妲尔玛肯定会认定他们是他带过来的。
亚利克斯变得更加惘然惆怅。
塔兰蒂尔压住怒火,继续盘问。
“她们有多少人?”
“我离开的时候,她们还不到一百人,不知道这几年来,她们生了多少个女孩。”
“她们的战斗力怎样?”
“她们会用刀剑和弓箭,也会徒手格斗,能参加战斗的人超过八成。”
“如果两方厮杀起来,你帮谁,怎么帮?”
亚利克斯又是一阵沉默。
塔兰蒂尔怒不可忍:“你简直就是去送死!”
“我会想办法……”
“别哄我了,你什么办法都想不出!你不是被她们杀掉,就是为了保护她们而被杀掉!当初在贝安城,是谁叫我不要鲁莽,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又是谁叫我做好作战计划,打有胜算的仗?怎么现在轮到你自己了,你却什么都不顾了?你就非得搭上性命才对得起你的故乡吗?”
“我不一定会死……”
“你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冲进罗网,可这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去不返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千分之一的希望,你绝对再也不会回来了!”
“塔兰蒂尔,”亚利克斯凝视着她,忽然低声问,“你关心的是亚利娜,还是亚利克斯?”
塔兰蒂尔一怔,脸上忽而发烫,但她的声音仍是冷的。
“这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希望你关心的是亚利克斯。”
“你都要去送死了,还管这个做什么!”
“只要我还没死,我会一直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
刚问出这话,塔兰蒂尔就后悔了。
她还没做好准备捅破这个问题。
一想到亚利克斯可能会说出她心里想的那个答案,她的脸上就越发滚烫。
然而,他并没有如她所想,说出那个答案。
他欲言又止,反而躲开了她的目光。
这般迟疑不决的样子真真气死了她,她心里一急,竟将刚才的后悔抛诸脑后,再次发出逼问。
“为什么!”
她的追问让他的眼里漾起一波格外明亮的光芒,那光在他清澈的棕珀色眼睛里流漾,轻灵一转便转入她的眼内,落入她的心田。
“因为我喜欢你。”他放下了所有顾虑,坦然直说。
果然如此。
纵然早就料到他的心意,但如此直面他的承认,她的心仍然颤动不已。
随着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涌上来的还有她的泪水。
“你喜欢我,却还是要出航?”
她的泪光诱使他留下,但他知道他不能。
“在我离开盖兰海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要回去。”
“所以你不仅放弃了你自己,你还放弃了我?”
“不是……”亚利克斯不知所措地拉起她的手,“塔兰蒂尔……”
可塔兰蒂尔抽出了她的手。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非得回去!”
亚利克斯悲哀地预见到他会彻底失去她,可他仍然回答:“我一定要回去。”
塔兰蒂尔的脸白得像霜雪。
“行,既然你选择了死亡,就不要喜欢我,我现在就回贝安。”
亚利克斯无法阻止她,也知道自己不该阻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直到那道背影成为了他只能在脑海里回忆的画面。
塔兰蒂尔在珀雷斯的安排下,被护送回贝安了。
亚利克斯回到房里,不断回想他和塔兰蒂尔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塔兰蒂尔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虽然她没有说出她所关心的到底是亚利娜还是亚利克斯,但他已经不需要她告诉他了。
他知道,她关心的是亚利克斯。
如果他能回来,他会争取做那个她想嫁的人。
他想着想着,视线落到了他床头的一个小包裹上。
他解开包裹,从里面找到一个金色的细环,然后又找来了莎草纸、芦苇笔和墨水,斟酌一番便写好了一封简短的信函。
随后,他借用了王宫里的信鸽,在它的脚上套上金环,绑上信函,抱着一点希望,放飞了它。
几天之后,信鸽回来了,依然戴着金环,脚上依然绑着一封信函,但这封信函不是他送去的那一封,而是给他的回信。
图尔城的祭司赫墨娜回答了他的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