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通往的隧道非常潮湿，还有一股霉味，看起来已很久没人来过了，但密道地上却隐约可见脚印。

昏暗的隧道尽头，一点亮光从室门透出。数盏晃动的人鱼灯镶嵌在墙上，把密室内照得亮堂。

一方凸起的石台之上，神坛贴满图纹诡异的符纸，身穿明黄色圆领锦袍的太子负手站在神坛前，金丝刺绣的蛟龙盘于后背。石台之下，躺着一名银紫色长袍，玉带系腰的俊秀男子，赫然是脸色苍白的裴慕文。只见他双目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子不断左右移动，看起来十分不安。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太子面不改色地以指腹取血，于黄色符纸上慢慢画出诡异的图案。

一丝亮光就在前方，顾思衡一脚迈进密室，眼前的画面骤然变亮，密室之内惊现一片桃林，花瓣随风而散。

他下意识地闭起眼，缕缕桃花淡香萦绕鼻端。想起上次在将军府的事，他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是陷入了一些奇怪的阵法。

明知道不是真实，但连闭起眼都不能避开这一切，顾思衡心下一凛，浑身警觉起来。

蓦地，一股剑气夹带疾风袭来，他敏捷地翻身躲过，握在手中的长剑瞬间飞舞。

银色的剑光交错，一名黑衣人持剑逼近，顾思衡双眸轻眯，接下对方的杀招。大脑急促转动，方才隧道的画面不断浮现，他一路上都在留意，隧道里头并没有过多的气息。凝神细看，黑衣人面目一片模糊，似是面具，又似是脸上抹了什么看不清楚。

一个念头闪过，凌厉的攻势刹那间转为防守为主，他开始留意对方的剑招。那雷霆之势的剑法果然很眼熟，顾思衡心念急转，合眼挡下对方的攻击，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试探。

“云雾退开见眼天，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破！”

三条的声音冲破剑锋相触的鸣响之声，破字一落，眼前的画面突变。桃林瞬间消失，变为狭窄的通道，方才与他交手的人抬起眼，赫然是林晖。

“果然是你。”顾思衡扬眉，两人从小打到大，对彼此的招式都不陌生。

林晖心照不宣地扯唇，转了转有些麻的手腕，“这都是些什么鬼，障眼法？”

尽管知道一鸣道人的道法厉害，但除了阿初当年恢复神智时作法，林晖其实没亲眼看过太多奇怪的术法，如今这种蒙骗手段让他心底有些发毛。“三条呢？”

刚想找个专业的问问，结果身边已不见三条的踪影。林晖脸色微变，脚步一转就向回走。能让三条抛下他和眼前的幕后之人，肯定不是普通的事。

“有人在里面。”顾思衡剑眉轻皱，看向密室里头。

闻言，林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尽头泛起的微光。

符纸于半空中猛地燃烧起来，太子略遗憾地看了眼，“看来有高人在啊，可惜了。”

剑锋的嗡鸣在寂静的室内隐隐响起，然后是沉重的闷响，以及兵器落地的声音。他缓缓地回过身，俯视着进入室内的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两位大人何须多礼？”

密室门口处，顾思衡与林晖单膝跪地，以剑撑着身体，脸色微沉地看向他。

“这是什么鬼？”林晖咬着牙稳住身势，额际冒出冷汗。不过一瞬间，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连心脏的位置也不时抽痛，活像中了毒。“也是术法吗？”

“傻缺，长点心眼吧，这只是简单的迷药。”顾思衡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有点不甘他们会大意到这地步，也许是方才的术法给了他们一种对方是高手的错觉，让他们忽略了这种显浅又低劣的手段。

他当然知道！林晖咬了咬牙，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被这种下三滥手段拿下了而已！

挑眉看了眼地上的裴慕文，林晖压下愤慨，似是恭敬般请示，“殿下，外头风雨交加，陛下听闻殿下出了宫，甚是担忧，还请殿下速速随我等回宫。”

说到这个，太子偏头蹙眉，似是无奈般轻叹，“原本是不需要惊动父皇的……可两位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事关殿下安危，当然刻不容缓。”顾思衡面不改色地接口道，“如今，可以让一切归位，让殿下随我回宫了么？”

“大胆！”太子脸色一厉。

林晖冷眼看着他动怒的样子，别说他知晓内情，就算不知道，光看眼前人的反应也觉得违和。剑眉轻扬，林晖笑了，“大胆？到底是谁大胆呢？殿下乃大齐储君，明若朗日，岂是什么牛鬼蛇神单凭一张皮相便能冒认？”

真正的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储君，是先皇后所出的长子，又是成安帝最宠爱的儿子，底气十足，温和儒雅之中掩不去上位者的霸气。而眼前的人，外表明明没有变化，但那眼神与通身的气势终究少了几分自然。

林晖与顾思衡都是见识开阔之人，又从小就混迹在大齐最高级的圈子里，早就习惯了这种权贵的底气。

“是么？”太子脸色缓过来，嘴角的弧度也平复了，似是有些苦恼般皱了皱眉，抬手摸了摸脸，语气有一抹讽意，“确实还有点不习惯，不过也不打紧，过些时日便好。孤多谢林大人提点了。”

“担不起太子殿下的谢字。”太子殿下四个字说得阴阳怪气的，林晖笑意一敛，气势逼人，“不过山鸡熬多少年都变不得凤凰，还望阁下有个自知之明。”

“过多久都一样，凡鸟就是凡鸟，披了一身凤凰衣，也掩不去骨子里的卑微。”顾思衡细看了周围，没发现其他人，清冷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人身上。

如果说林晖不过是讽意，顾思衡那种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口吻便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太子眸色蓦地一变，素来温和的面容扭曲出丝丝不甘，“他是凤凰？那不过是因为他娘抢了别人的位置！”

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太子眉宇间戾气十足，“我本凤凰，取而代之不过是拨乱反正。”

“凤凰？别开玩笑了，你这般只会侮辱了你娘。”林晖是直接从阿初那边听到所有版本的，对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他只觉得无辜又可怜。是男人就该上战场杀敌去，利用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你懂什么？”在场都心知肚明的事，太子也懒得再装，他高居临下地俯视着两人，恨声道，“这一切都是我娘应得的……他们以皇权害她一辈子，那我便夺了这皇权，还她身后荣光。”

“不要用你自己的野心来糟践她的名字，拨乱反正？还荣光？你也配？”顾思衡知道的比林晖只多不少，冷冷地道，“你自己做的事真以为没人知晓吗？你早就知道自己非陛下血脉，却一直蒙骗宁将军，甚至以宁文梓生前渴望入皇陵与爱人合葬为由坚持不安葬她，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他们愧疚，让宁家为你所用罢了。”

顾思衡从去年开始便一直密查这个案子，很多细节他比林晖清楚。自打宁浩梓认罪后，阿初私下打探的消息也瞒不过他的眼线，他本就善于断案，几乎在他们反应过来前便摸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如今，眼前太子面容上的错愕与不甘，也印证了他所有的猜测。

宁文梓自尽时，裴慕文不过五六岁，心思竟已如此深沉。若不是阿初从宁文梓那里知晓一切，若不是宁浩梓没任何证据也愿意相信阿初和白辞和盘托出这二十年的事，裴慕文所做的一切……只怕他还真能凭一己之力让这大齐无声无息地过度一个朝代。

大婚前的那一夜宁文梓确实借机灌醉了成安帝，本来也是真的想要拼一个转机的，但最后她的傲气阻止了自己的一时冲动。然而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就连成安帝都以为那晚是做了错事。

深谋远虑且对成安帝等人知之甚深的宁文梓下了一盘延续几十年的棋，为了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为了她最爱的弟弟和宁家。她的本意不过是要成安帝一生都不动宁家，但后续却超出了她预计，裴慕文扭曲的性子让这盘棋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若不是阿初体质特殊，又碰上借尸还魂的符咒，让宁文梓这个一直不能离去的孤魂借她之身说了出来，只怕真相会一直埋藏下去。

太子的眸底染上一抹深刻愤恨，自打那夜看到附身阿初时那失望又愧疚的眼眸便知道这些瞒不住，他本想早些杀掉阿初，无奈她身边早有顾家影卫，又身处长宁书院中，无法轻易下手。

这段时间的愤恨骤然涌上，太子猛地喝道，“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清醒过来？”

明明疯疯癫癫的时候一直说他是皇子，甚至应该成为太子……偶尔给予的关怀也是因为他的眼睛像她的心上人，为什么临死的时候要忽然清醒？

为什么要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不是皇子，不是帝王无法亲自抚养深感愧疚的孩子，他不过是父母中药后的产物？

他们亲手为他编织了仇恨的美梦，给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等到权力加身那一天的动力，却又要亲手戳破他，让他的存在变得可笑又可怜。

“她想要解脱，想要放下？那谁让我解脱？”他的脸色逐渐染上疯狂，咧开诡异的笑容，“你们知道我不是太子又如何？有胆子就杀了我啊……”

说着，他缓缓抬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偏头温和地笑道，“像这样。”

林晖与顾思衡脸色微变，药力已慢慢缓过，他们却不出手，并不是打不过，而是怕他伤到了太子的身体。

换魂这事本就匪夷所思，别说能不能说出去，就算是公告于世，又有几人会信？只怕到时候，污蔑他们构陷太子的罪名会比太子换魂来得更快。甚至若太子在这里出了事，弑君的罪名都有可能按在他们头上。

所以，他们不能让归位前的太子走出这个密室，更不能让太子的身体受到一丝伤害。这种投鼠忌器的状态让两人轻眯起眼，全神贯注地等一个瞬间。

石台上的太子笑不可仰地看着他们，只觉得心气都顺了。就是这样，他就是要这样，他要这些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做了什么，却又毫无办法地任他做一切想做的事。

顾思衡看他癫狂的样子，脑中灵光一闪，沉声问道，“你对你娘做了什么？”

在司州时，他密查过宁文梓当年的死因，总有些想不透的地方。现在看到那人的眼神，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

墨黑的双眸讶然，林晖瞬间悟到他话中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向闻言沉默的太子，“不可能吧，那时候他才五六岁……”

宁文梓是上吊自尽的……身边只有儿子裴慕文。

太子半阖着眼眸，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阴翳的美，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颓靡的脆弱，“顾大人说什么话呢，孤怎么都听不懂？”

他能做什么？那个女人疯疯癫癫有什么不好，大家都那么愧疚，那么爱她。她为什么要清醒呢？既然她觉得活着不过是受罪而已，只会拖累别人，那么就去死好了。

看，她死的时候不也没有挣扎吗？

他只是成全她而已。太子只一瞬间闪神，目光里的那一屡悔意很快淹没在涌动的欲望底下，脸色如常地温和。

林晖从他的表情已得到答案，心中大骇，他当年才几岁大，已这么心狠了？若让他成功成为太子，那这些年糟践过裴慕文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换魂之术并非是永久的，亦并非不可解。”顾思衡眸光微沉，握紧了手中长剑。

宁浩梓的事后，一鸣道人就曾说过身魂本就天生合一，强行对换必然会不稳定，很容易出现离魂情况。普通人刻意对换，一个不小心很可能生出排斥反应，一般都是生辰一致的人才有可能顺利对换魂魄。当年阿初与颜姝儿对换除了生辰一致，也是因为阿初天生神魂不稳，而颜姝儿胎里不足也是魂魄脆弱才有此机缘。

而裴慕文如今施行禁术，利用满足条件的容器，才完成不同魂魄的调换。这种情况下的魂魄是不稳定的，而对换的魂魄要重新归位，需要以容器及唤魂者的活血同时为引，辅以施咒，最后镇魂，彻底让两个魂魄不相通。

“是啊，孤曾一度以为这不过是个奢望，”目光落在顾思衡身上，太子心情很好地扬唇，“是她让孤看到了实现的可能。”

顾思衡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无端的不安狂袭心头，眼神转凛。

“姝儿也好，初儿也罢，她都给我带来好运呢……只是，可惜顾大人了。”太子一脸遗憾地看着顾思衡，笑容森冷。

林晖听到自家小表妹的名字，神色略变，“好端端的你提起别人家的姑娘做……你对她做了什么？”

太子置若罔闻，只是举起食指抵在唇前，笑弯了眼，“不急，她来了。”

林晖眼尾扫向身边脸色煞白的顾思衡，心中咯噔一下，语气也急了起来，“喂，顾渊，他说的不是我们初宝吧？她……”

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来人走得踉跄，脚下一深一浅的。顾思衡不敢回头，死死地盯着石台上的男子。

破碎的呼吸声传来，一抹银红色的身影晃入眼角，不是她……

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着，虚无的恐惧霎时占据他所有的知觉，瞳孔微微睁大，窒息感迅速把他包裹起来，平稳的呼吸开始急促。

“苏家的小姑娘？”林晖眉头紧皱，直觉她的神色不对劲。“你怎么会来这里？”

顾：吓死了，差点以为来的是老婆。

然后

顾：不对，为何来的不是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