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八)
一气道尽往事,程瑞阳凝视窗外夜空,面上写满疲惫。
房内昏黄烛光摇曳,蜡芯不时噼啪爆响。
我想起一事,开口问道:“程大哥,你离开的事,可有知会杨凡?”
程瑞阳颔首道:“我已告知杨兄,要带笑儿回乡。”
他语顿片刻,疼惜地看向熟睡中的程笑,复道:“始作俑者林仲衡已死。无论咽不咽得下这口气,我也不想再生是非。”
我犹豫少顷,道:“程大哥,林仲衡之死,非我风雨楼出手。”
程瑞阳讶异道:“难道还有别人找林仲衡报仇?”
“我也不知。林仲衡死得蹊跷,怕是另有隐情。”
我们各怀思绪,余下时光相对无言。
翌日,我与程瑞阳父女同行至省界。
“莫姑娘,你送到此处就好。”
程瑞阳抱拳行礼,正色道:“此番多得莫姑娘相助,我父女二人方能全身而退。姑娘来日若途径凉州,务必赏光来寒舍坐客。”
他又低头,见程笑眼眶湿润、双手紧紧揪住我衣角,嘴角上扬,道:“笑儿想必也希望莫姑娘能常来走动走动。”
我瞧程笑稚气的小脸上,正堆满与其极不相称的苦大仇深,不禁苦笑道:“程大哥放心,我若经过凉州,定会到府上拜访。”
我又俯下身去,以手轻轻为程笑拭泪,柔声道:“笑儿,你好生跟你爹爹过日子。姐姐得空了,一定会去看你。”
程笑吸了吸鼻子,拧眉道:“羡姐姐,你说话作数?”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了?”
“那你要与我盟誓。”
我奇道:“你想如何盟誓?”
程笑抬手,勾起尾指,扳起脸道:“你要答应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笑儿。”
我叫她逗得“扑哧”一笑,道:“人小鬼大。怎么才算不忘呢?”
程笑坚决道:“自然是一日都不许忘。”
她咬唇片刻,又局促道:“你忙的时候,三天两头想一想也可以。”
我学她板正脸色,勾起她的尾指,庄重道:“你放心,我莫羡起誓,此生断断不会忘了笑儿。”
“我若忘一日,便自罚陪你玩一日。忘一月,便自罚陪你一月。”
程笑破涕为笑,道:“羡姐姐,倘若有朝你再想不起我,岂不是要自罚把下辈子也搭进去?”
“有何不可?”我笑道,“如此,我们只有‘再会’,而不会‘永别’。誓言在握,笑儿,你可放心了。”
辞别程笑父女,我当即纵马疾驰,赶往与顾盼会合。
林府此刻还未替林仲衡发丧。
程瑞阳不在,林府缺了主事人是其一。
其二,是林府所有姓林的亲眷,都已追随林仲衡命赴黄泉。
“十余口人,一夕之间突然暴毙!”
“身上半点伤口没有,但死状又极其古怪。每个人都用手紧紧掐住自己脖颈,双眼鼓凸、舌头外伸,竟似把自己活活掐死!”
林府门前围观者议论纷纷。
我四处查看,却找不到顾盼的踪迹。
按照旁人所说,林府突然暴毙的十几人该是中毒而死。
顾盼从不使毒。
我暗自忖度,莫非是杀害林仲衡的人,转头又对林府其余亲眷下手?
甚么人与林府有如此深仇大恨?
苦思无果,我决定回客栈等候顾盼消息。
甫一进门,顾盼就坐在茶桌旁。
她面前跪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玄色玉绸长袍,神色忿忿。
“这么快回来?没到人家屋里坐下喝喝茶?”
没理会顾盼打趣,我问道:“他是谁?”
顾盼莞尔道:“委托人。”
“委托人?”我愕然道,“可…你为何让他跪着?”
“我刚问出他是委托人。之前他甚么也不肯说,我还道他是嫌疑人。”
“现在你知道了。”那男子眸色锐利,直刺顾盼,“还不给本少爷斟茶道歉?”
顾盼反问他道:“大少爷,换做是你,在命案现场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踪你,似有所图,你会怎么做?”
那男子轻哼一声,道:“我行事光明坦荡,几时鬼鬼祟祟了?”
顾盼莞尔道:“那更不得了。你来势汹汹,又不知所为何事。我一弱女子,还不能想些办法先谋自保?”
男子讥笑道:“能在十招之内压制我‘翻云掌’的人,何须谦称弱女子。”
“身手是一回事,胆色是另一回事。大少爷,你出手威风凛凛,我三魂都能让你一掌拍去七魄呢。”
他二人言辞交锋,攻守有来有回。
我暗自叹气,摆好凳子,插话道:“这位公子,我代同僚赔个不是,请坐。”
那男子见我甚是执礼,面色微有缓和,语调生硬道:“她点了我穴道,你来给我解穴。”
男子是江南临安“榕庄”的二少爷,李怀瑾。
榕树,拔地参天。根须绕主干交错,流苏穗似的垂挂下来,形成绿荫华盖,颇有擎起一方天地的气势。
有人摄于榕树气势,赞其“独木成林”。
临安本是南北纵贯运河的起点。
北运上京物资,十有六七在此地装载。
这六七之中,由榕庄主营的货物又占去了泰半。
榕庄把持江南一带进贡货物渠道,其势力盘根错节,
举手投足间,无不牵动一城之内成千上万百姓生计,倒无愧于一个“榕”字。
“榕庄远在江南,李公子何以特意赶来此地?”我不解道。
李怀瑾冷声道:“自然是处理我榕庄内务。”
我应道:“榕庄既委托了风雨楼,大可放心。”
李怀瑾不以为意,道:“委托风雨楼是我大哥的意思,我却不愿借外人之手。”
我问道:“林仲衡及林府十余口人,是李公子下的手?”
李怀瑾微微一怔,打量我与顾盼一番,道:“这话该我问你们才是。林府不是你们了结的?”
我看向顾盼,她似在思索甚么,沉吟不语。
我先前疑窦尚存,于是问道:“李公子,榕庄既知目标是林仲衡,委托时何以不向风雨楼直言,偏要我们去寻‘佩戴白玉蟠螭佩’之人?倘若误伤他人,岂不平白与人结怨。”
李怀瑾道:“榕庄倘若早知是林仲衡,怎会留他性命至今日?二十几年前就该将他正法。”
“榕庄手眼通天,竟也找了他二十几年?”我讶然道。
李怀瑾不屑道:“林仲衡那厮狡诈卑鄙,常人哪能想到他那些花花肠子。总算苍天开眼,他自以为往事都随人埋进土里,横行无忌,未料偶遇故人,叫人认了出来。”
林仲衡与榕庄的纠葛,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彼时,林仲衡是榕庄下辖货运码头的一个小小管事。
他每日所做不过是监督工人装卸货物、调度来往商品。
偶尔,偷偷扣下一点经手的贡品,转卖出去,回头只上报道货物运输途中自然有些损耗。
上头心知肚明。大家转手货物时,手上多少都要揩些油水,是以谁也没有点破。
林仲衡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时日久了,他愈发心骄意大,难以餍足。
某日,榕庄总舵亲派管事到码头,召集了码头上下所有人,厉声训诫,要大伙儿打醒十二分精神,好生准备迎接下一批贵重货物。
林仲衡站在队尾。
随台上管事不住强调货物须谨慎对待一分,他心思更是活络十分。
“索性攒够本钱,自己另行起家。再不在这码头点头哈腰,成日受那劳什子气!”
鼓动榕庄内部人接应,难保不会有人举报邀功。
林仲衡棋行险招,找上江南一域恶名昭著的连环十八寨。
他内心另有盘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以黑巾蒙面,到十八连环寨,几乎砸下整副家当,笼络底下一些寨里弟兄,道:“下月初九,我仇家会到城外义庄。你们替我宰了,事结,还会有赏。”
十八连环寨的人,暴戾成性。
他们见林仲衡出手大方,又听林仲衡说,对方是自己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仇家,下手时,便特意把赶来义庄的几人凌虐一番,或是开肠破肚、或是拔舌剜眼。
只望结算价银时,林仲衡听得解气,能多讨些“彩头”。
林仲衡笑眯眯看这帮悍匪抓耳挠腮、唾沫横飞,竭力从腹中刮出一点墨水,试图把杀人戮尸场景说得有声有色。
那帮悍匪哪里想到,他们尽心“招待”的,不但不是林仲衡的仇人,反而是帮了林仲衡大忙的同伙。
原来,林仲衡早前在赌坊寻了几个烂赌鬼,安插他们进码头,别人问起,只说是近日人手不足,临时招的工人。
初九,货物运至。
那几人按之前商议好的计划,化整为零,在贡品中各自抽捡些袖珍金贵物事,揣入怀里,趁人多忙乱之际,把怀里物事又藏到林仲衡在码头各处设好的暗格中。
几人分头配合,反复几次动作,居然也在码头一众监工眼皮底下,偷渡了不少珍宝。
事毕,那几人本欢天喜地,赶到义庄,大谈要如何用这笔飞来横财吃喝嫖赌,快活几日。
哪曾想,喂到他们嘴里的第一口食,是割喉放血的刀子。
李怀瑾讲到此处,兀自厌恶道:“这林仲衡以为自己灭口功夫做得天衣无缝,渐渐松懈了防备,漏出马脚而不自知。”
被灭口的几人中,有一人苟活了下来。
那人虽被榕庄追迹而来的人救活,却瞎了一双招子,嘴里又空空荡荡,显是叫人拔去舌头。
榕庄的人费心照料,只望从他身上问出失窃贡品下落。
醒转,他张嘴便是噫哇乱嚎,双眼渗出血泪。
因那赌徒是林仲衡以假身份临时诱骗而来,究竟受何人致使暗算,他提供不了半点有益线索。
久之,榕庄也渐渐把此事当作悬案。
为保全声誉,榕庄严加警告内部所有知情人,不得泄露丝毫实情。对外则宣称,运输途中突然狂风大浪,防范不及,有几箱货物意外落海。
林仲衡半年之后,即辞去职务,带着宝物远走高飞。
码头人员流动频繁,谁也没有留意一个小小码头管事的去向。
光阴流逝,林仲衡摇身一变,跻身地方富商大贾行列。
适逢六十花甲大寿,他却不太高兴。
连日来,女婿程瑞阳心神不宁,林府寿宴置办采买诸事,程瑞阳一概无心过问。下人说甚,他只管木然点头。
林仲衡几次将要发作,林莺连忙出声安抚,又揽过程瑞阳负责事项,处置妥当。
眼见爱女如此,他勉力摁下心中气恼。
独独寿宴上佩戴的饰物,林仲衡不放心女儿置办。
他本有意风光大贺此次寿诞,是以小到杯盘碗碟做工材质,大到府内礼器拣选、庭院装饰,无不要求精益求精。
可他亲自动身,寻遍本地古董商行、珍宝黑市,也找不出一件称心的佩戴玉器。
林仲衡正愁眉不展,忽想起,自己还私藏有一块不世出的和田暖玉。
他大喜过望,赶紧命人找工匠上门,连夜加工雕琢。
玉成,柔和如脂。
他拿在手上把玩,但觉这“白玉蟠螭佩”洁白细腻,手感温润,一时爱不释手。
未等到寿诞那日,他已先佩戴上身,借故走亲访友,实为带那光萤凝动的玉佩招摇过市。
李怀瑾冷笑道:“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和田暖玉竟成了他亲自挑选的索命符。”
林仲衡与友人相约茶楼品茶。
刚下轿子,不防一满身脏污,臭气袭人的散发老丐靠近乞讨。
他倍感不耐,皱眉挥手,示意老丐离得远些。
那老丐似未看见,一边径直举着破瓷碗贴近,一边口齿不清啊啊胡语。
林仲衡大怒,一脚踢飞那老丐。
老丐蓦地站立不稳,伸手虚空中乱抓,竟一把扯下林仲衡身上佩戴的白玉蟠螭佩。
林仲衡见状,更是怒从心起,命随从狠狠教训那老丐一番。
茶楼掌柜生怕自家店前闹出人命官司,忙赔笑脸,从旁劝解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这宝贝玉佩老爷过几日寿诞还要佩戴罢?我看不如早些着人送去养护,免得那老丐手头陈年老垢沾上,清洗不掉,白白毁了一块好玉。”
林仲衡觉得茶楼老板所言在理,啐一口老丐,拂袖离去。
那老丐躺伏在地,没了声响。
好心人怕他伤重,赶上前救助。他骤然从地上爬起,哀嚎不断,疾步跑远了。
“那和田暖玉本是我李家进贡圣上的珍品,百年方有幸采得一块,有价无市。林仲衡那厮倒是识货,当年得手后,竟未转卖出手。”
我插话道:“李公子,你的意思是,那老丐便是当年的幸存者,凭暖玉认出了林仲衡?”
李怀瑾冷哼一声,道:“他余生活得不人不鬼,皆因当年陡起贪念,只怕肠子都悔青了。想来这些年,他比榕庄还急着揪出主谋,一雪前耻。各式蛛丝马迹,自不肯轻易放过。”
顿了顿,他复道:“可惜他即瞎且哑,摸不清林仲衡身份。找到榕庄的人,只抓笔涂画道‘暖玉’、‘蟠螭’、‘寿宴’。我们琢磨几日,推想他是发现了当年主谋。”
“我大哥性子谨慎,不愿翻出旧事,唯恐波及榕庄名誉,于是便把此事交办风雨楼。”
李怀瑾道尽前因后果,虽有益于理清思绪,我却仍觉有些地方难以释怀。
林仲衡和一众亲眷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还是不明。
我垂眸冥思苦想。
倏地,心头一惊,骇然道——
“糟了,杨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