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沐伶听罢我的提议，微微蹙眉。

“若是能把盗匪一网打尽，自然是好。可那盗匪四处流窜，要从盗匪着手查访兰家的案子，只怕一时难有收获。”

我回道：“沐姑娘，兰家作祟的事，外人不知根底，兰毅心里却是对邪物由来一清二楚。想必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独子受难，无动于衷。”

“你想说，兰毅自会主动联系盗匪？”

我点点头，道：“我们暂且多留意兰府上下动向。兰钰的病再闹下去，兰毅被逼急了，甚么事都可能做。”

兰钰的病情每况愈下。呆睡在床，连续数日粒米不进，眼见着双颊干瘪，形容枯槁。

如此情形，兰毅比我们想象中更加焦躁。

六日后，子夜。

夜阑人静，唯虫鸣声此起彼伏。

蓦地，兰府后院平时运送物资的偏门“吱呀”作响。

半掩的门后，一手挑灯笼的家丁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灯笼的昏黄光亮下，显现二道高挑瘦弱的身影。

来人身罩黑衣，且以斗笠遮面，先前未受灯笼光线映照时，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

“令牌。”家丁语气生硬道。

其中一位黑衣人抬手出示某物事，家丁眯眼仔细瞧过，后退几步，示意黑衣人进门。

府外，树后。

“我们甚么饵都没放，鱼儿倒自己赶着上钩。”顾盼轻笑道。

我思忖道：“兰毅虽托了我们，盗匪的事却遮遮掩掩未如实相告。不知他还藏了甚么内情。”

二名黑衣人在家丁的带领下，一路直行到兰钰房内。

“你们带的货到底什么来路？”房内，兰毅饱含怒气的喝问声传出。

“上次带来那妮子古怪得紧，自她咬了钰儿一口，钰儿当晚就突发臆症，放了那妮子不说，忽地癫狂发作，逢人便伤，连我这个爹都拔刀相向！”

“兰老爷莫慌，等我瞧瞧兰公子情况。”一道嘶哑的声音不紧不慢道。

片刻后，房内忽响起一阵阴冷滲人的低沉笑声。

“你…你笑什么！”兰毅怒气更甚，大声质问。

“事已办妥，我不过一时开怀难抑而已。”

“你什么意思！”

“兰老爷，令郎的命，你救是不救？”

“你有办法？”兰毅迟疑道。

“办法是有，只是不知兰老爷愿不愿担起换令郎一命的代价。”

“什么代价？”兰毅忙问道。

“我这有副西南苗疆的药方，对付失魂臆症颇有疗效，只是…”

“只是什么！”

“这药仅能缓解臆症，却无法根治。而且，需定期服用。一旦途中断药，虫蛊失了药力压制，只会较之前更加活跃。反噬倘若加剧，极端者，顷刻之间即吸食宿主脑髓殆尽。令郎届时七窍流血，怕是不太好看。”

虫蛊？

我与顾盼俱是一惊。

兰毅显然也始料未及，颤声道：“你说虫蛊，是、是什么意思？”

“呵呵，”另一道低沉嗓音传来，“令郎体内种有鬼蜮独门‘噬心蛊’，此蛊无法可解，唯有定期佐药抑制症状发作。”

“你们、你们是鬼蜮的人？”

“兰老爷莫怕。只要兰老爷配合行事，我们定保令郎性命无忧。”

“可、可江湖传闻鬼蜮神通广大，怎么会找上我们？我兰家不过做些小本买卖，鬼蜮的事，我们哪有帮得上的？”

“兰老爷就不必费心了，鬼蜮自有安排。兰家静候差遣便是。”

见兰毅那边并无后话，顾盼与我即刻赶赴沐伶处。

“竟然又是鬼蜮！”沐伶听罢前因后果，咬牙气道。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兰家。”我踟蹰半晌，道：“听兰毅的意思，兰钰发病是遭其中一名受害者咬了一口之后的事。我想，鬼蜮的虫蛊，约莫是借那受害者之口，种入兰钰皮肤破溃处。”

沐伶怔愣道：“可、可如此一来，那些受害者…”

我摇首叹道——

“那些‘受害者’，恐怕是鬼蜮培养的死士。”

（其十）

沐伶神情恍惚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

她忽然垂下头去，喃喃细语道：“这么说，那姑娘…”

“沐姑娘，当时的情形，任谁也不会有疑。”我正色道，“即便她真是鬼蜮的人，使计骗取你的信任，但你一片赤诚之心、为弱者请命之意，却是毫无半分虚假。”

停顿片刻，我复道：“这份浩然正气，绝不会因情势变更而被抹消、失却意义。”

沐伶沉默良久。

她仍是垂眸，面上看不出情绪起伏。

忽然，她抬起头，悠悠道：“无名，谢谢你。”

接着，她又叹道：“可我不明白。鬼蜮犯事，何以要诱六扇门来查？”

顾盼问道：“沐姑娘，六扇门的眼线可有查明，那盗匪都有哪些下家？”

沐伶道：“六扇门只知这帮盗匪的生意遍及各道路州府。兰家不过是有受害人出来指证，方坐实了嫌疑。至于其他地区，六扇门人证物证俱无，想有作为也是力不从心。”

我叹道：“鬼蜮诱六扇门来搜查兰家，像是有恃无恐。”

沐伶问道：“此话怎讲？”

我道：“鬼蜮遣门众伪装成‘牙子’，又令自家死士扮演孤苦无依的可怜人，长期与各地三教九流人士作这人命买卖，这些人里，兰家恐怕不是唯一自食苦果，被种下‘噬心蛊’的买家。”

沐伶道：“这些人里难保不会有平日颐气指使管了的权贵豪强。他们不愿屈服于鬼蜮，只能向六扇门检举，寻求庇护。鬼蜮的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

我微微摇首，道：“鬼蜮恰恰是算准了他们不会自揭其短。”

沐伶沉吟道：“若是忌惮‘噬心蛊’，六扇门确实束手无策。”

“此乃其一。”我续道：“更棘手的是，越是权势滔天的买家，越不愿让外人瞧见自家关起门来的腌臢事。可恰恰是这些朱门绣户，一旦与鬼蜮合谋作乱，世道安宁顷刻间就能破碎至风雨飘摇的境地。”

沐伶心下了然，道：“鬼蜮此番借兰家发难，意在示威？既挑衅六扇门，庙堂上身居高位者亦可能是他鬼蜮玩弄股掌之中的棋子，又按下其他受牵连者隐而不发，令朝堂人心惶惶，成日猜忌鬼蜮到底还藏了多少后手。”

顾盼忽道：“姜家的案子我本觉得古怪。埋憾天雷到各家，无异于要方圆百里一同陪葬。即便鬼蜮行事凶悍，这般大费周章却无来由的屠戮，也不是其一贯作风。”

我问道：“盼盼，你是说，姜家事发本身鬼蜮布局的一部分？”

沐伶忽睁圆了眼，视线在我与顾盼间来回游移。

顾盼颔首，问沐伶道：“沐姑娘，沐家追查姜家，是为何故？”

沐伶听言，忙敛了心神，表情平复如往常，答道：“听裴叔说，当初是六扇门布在鬼蜮的眼线回报，说鬼蜮暗地与姜家签了大单子，似有古怪。”

顾盼道：“恐怕姜家案是特意诱那六扇门眼线知会朝廷布防，真正的后着，是这批早已送入各家深宅之中的死士。”

沐伶凝眉不语。

半晌，她疑惑道：“还有一事古怪得紧。如果兰钰身上狂症，是那鬼蜮死士种下的‘噬心蛊’所致，那其他衙役又为何会沾染与兰钰同样的病征？”

顾盼玩味道：“沐姑娘可有听过‘假作真时真亦假’？”

沐伶不解道：“顾楼主的意思是，发病的衙役是在做戏？可他们为何如此？”

顾盼莞尔道：“六扇门既能派官差去他鬼蜮卧底探鬼门关，鬼蜮为何不能遣鬼众来阳间尝一口公门饭？”

（尾声）

由于此事牵连甚广，几番商议，沐伶决定暂不打草惊蛇，而是先将兰家一案内情尽速回禀沐家。

自那晚鬼蜮二人来访兰府后，兰钰的病情兀地好转，有如神迹降临，竟又恢复至素日翩翩公子的雍容气度，一扫先前癫狂痴傻模样。

顾盼与我知晓内情，却不点破，但听兰毅有模有样地连声感叹他兰家日常行善方得此福报、苍天开眼助他钰儿有惊无险迈过此劫。

官府的几位衙役魂游数日，一日日间蓦地逐个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直道近几日记忆全无，奇怪怎会莫名被捆绑在柴房。

沐伶内心虽有疑虑，面上仍是风情云淡，答曰：许是兰钰身上邪祟即去，你们也幸而免受灾殃。只是，听曾去兰家做法的玄门高人说，冤鬼虽去，遭鬼附身的人，难免残余些许鬼气萦身。为求万全，还得每日用朝天椒、大蒜、青花椒、八角等一干辛烈食材煎制汤水服用，以彻底祛除鬼气。

不待众官差推辞，她挽袖亲自下厨，连煎七、八煲药汤，亲眼督促众官差捏鼻喝下。

众官差脸比梅干皱，嘴上却不住盛情道谢，连连夸赞沐家大小姐当真毫无官架子，体恤小小衙役如斯。

待汴京诸事大致打点妥当，顾盼与我在汴京河畔辞别沐伶。

沐伶微笑道：“顾楼主、无名，兰家一案多得二位相助方有进展，沐伶在此谢过。”

顾盼嫣然道：“沐姑娘过奖。风雨楼从不做蚀本买卖，此番协助，不过是谨慎履约时的误打误撞罢了。”

沐伶道：“即便是无心之举，二位属实援助良多，沐伶铭记在心。”

登船之际，沐伶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心下奇怪，问道：“沐姑娘，你有话但说无妨。”

沐伶犹豫片刻，转向顾盼道：“顾楼主，我想与无名借一步说话，顾楼主可否暂待一会？”

顾盼点头默许。

于是，我与沐伶走到一隅，站定后，她忽问道：“无名，我，我只是好奇，你们风雨楼内，平日都如何相称？”

我略偏头思索一阵，道：“不过是互道姓名，与别处并无不同。”

沐伶眉头微蹙，道：“哪怕是对顾楼主？”

我摇首道：“自然不是。大家都尊称盼盼为‘楼主’。”

沐伶眉头深锁，疑惑道：“可你…为何你却称呼顾楼主这般亲、亲昵？”

我恍然道：“我原也是称呼她作楼主，不过她坚持在外不必拘礼，让我改了称呼。”

沐伶垂眸不答。

见她如此，我笑道：“沐姑娘，你若也觉得我们之间不必拘礼，我便学方姑娘一般，唤你‘伶儿’可好？”

沐伶倏地瞪圆双眼，嗔道：“我几时说过不必拘礼了？”

“我知你面薄，有些话不好开口，主动代你说了。”

“沐伶比不得阁下，亲昵旖旎之语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如闲话家常。”

“伶儿总是这般正言令色，”我摇首佯作叹息，道，“旁人瞧见只道你不近人情，殊不知伶儿最是古道热肠。”

“你！”沐伶气极，咬牙道：“你再戏弄我，休怪我不客气！”

我笑道：“我可不是在戏弄你，而且，我只怪自己太客气。若能时光回转，当初在白家孤坟，你要还情，我就该让你应承我唤你‘伶儿’。否则，那至于你我共患难同生死多时，还是这般生份客套。”

沐伶仍是瞪我，面色却较先前缓和。

她双颊染上些许绯红，略侧过头，语气生硬道：“是谁方才说知我面薄，有些话难以开口。”

我笑道：“可有些话，我却不便代你说。”

沐伶轻叹一声，回过头来，视线正对上我，道：“无名，我们一同经历许多，你、你其实是很好的人。”

她停顿片刻，又道：“可你毕竟隶属风雨楼。我当你是朋友，但有朝一日，你我二人不得不持剑相对，我却万万不会因此顾念私情。”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沐姑娘，我知道。若你徇私，便不是我认识的沐伶了。”

其后，我复展颜道：“你我二人，既已互认对方作了朋友，这份情谊，无论前程如何，我无名今生是万万不会忘的。”

【第三章兰亭幽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