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兰亭幽影
(其一)
风雨楼楼主顾盼做事,一向很有章法。
任何人与她共事久了,都容易摸清她的章法。
她的章法仅有一条,简单明了。如今,风雨楼人尽皆知——
永远不要试图去猜她的心思。
“楼主,此次汴州任务想来并不棘手,楼主大可不必亲自……”
“你不愿和我一道?”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楼里若无楼主坐镇,恐怕……”
“风雨楼高手,相思子、月如钩、断刀一干人等都在。怎么,少了我风雨楼就要担心叫人抄家?未免太不济。”
“可楼主一向甚少与人一道……”
“楼主楼主,你一路上楼主长、楼主短的,竭力搪塞我回去,莫不是嘴上尊称我一声楼主,心里只当我是风雨楼坐镇的祥瑞,中看不中用么?”
“属下……明白。楼主心意已决,属下不再多言便是。”
“还有,出门在外,别再称呼楼主了。”
“那,依楼主之见,属下该如何称呼楼主?”
“你便唤我……‘盼盼’罢。”
“楼主,这未免太不敬。属下,不妨唤楼主‘顾姑娘’?”
“什么咕咕咕的,拗口又生分。你且唤来听听,‘盼盼’。”
“盼、盼、盼盼。”
被唤为“盼盼”的女子展颜笑道:“很好。虽不利索,一回生二回熟。多唤几次,自然会顺口。”
不过几句见招拆招,我背后已冷汗涔涔。
顾盼同来汴州的事,发生得极为突然。
早日,我向顾盼回禀凉州姜府的任务,有意多提几句鬼蜮近来连番动作,询问她风雨楼是否要加以提防。
顾盼虽也疑虑鬼蜮动向,却未多言,只道一声“知道”,便打发我走。
我当即去找古三理论。
“古三,我和阿离一起去凉州的事,是你的安排?”我问道。
“不是。”古三仍是好整以暇地盘他手串。
“不是你,还会是谁?”我不解道,“楼主似乎,不怎么乐意见我与阿离一道。”
“她虽不乐意,但你与阿离一道,又是她指定的。”
“她?”我不禁讶然。
“可她为何如此?姜府的任务,我一人去也无妨。”
“因为,她和我定有一局赌约。”古三忽眉开眼笑,道:“而且这局,是我赢了。”
“你们赌什么?”
“赌你。”
“赌我?你们赌就赌,拿捏别人作甚。”我纳闷道。
“别急,还有下半局。”
古三意味深长道:“无名,看在我们相识多年,我且提醒你一句。”
“什么?”
“刚极必折、慧极必伤、强极必辱——”古三停顿片刻,续道:“情深不寿。”
几日后,我动身前往汴州。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前往汴州。
据古三所言,此次任务委托人并未事前说明目标为何,只道你风雨楼派人前往汴州,自会有人接应。
在风雨楼这么些年,多少也见识遍了大大小小的离奇委托,是以,我未作他想,打点好行装,即刻上路。
走至城郊,我蓦然反悔,暗道这任务之古怪真是平生未见,心下涌现打道回府之意。
因为,我在城郊遇见了顾盼。
而顾盼,拢共说了两句话。
“你认得去汴州的路?”
“带路。”
(其二)
汴京,城郭恢弘,风景旖旎。
泛舟汴河,微风拂面,悠游自得。
“楼主,接头人至今未联络我们,我们是否找楼里埋在汴京的眼线问问?”
“叫‘盼盼’。”
“盼、盼盼,你觉得如何?”
顾盼赏着沿途两岸繁华热闹的街景,漫不经心道:“委托人没联络我们,自是时候未到。待他急了,你还怕他不找你?”
末了,她回头佯嗔道:“你这人,三句不离任务。怎么,和我在一起很无趣么?”
“属下没有这个意思。”我忙道,“属下是见我们已逗留几日,委托人却迟迟没有音讯,唯恐对方遭到不测。”
“难得来汴京一趟,与其操心委托人,不如好好游玩一番。”顾盼道,“风雨楼家大业大,他若真不来接应,也不差这一单。”
一路顺汴河而下,顾盼与我在“百福客栈”处登岸。
“百福客栈”阶前引来送往,人流络绎不绝。
今日照例是说书人来客栈说书的日子。
顾盼与我初到汴京时,听得有人对“百福客栈”的说书人赞不绝口,夸其口若悬河,一人能饰千军万马,吹得神乎其神。
闲来无事,我二人便来点壶茶,且听上几段。
未料顾盼对此类消遣竟十分感兴趣,此后每日前来,渐成定例。
甫一落座,但听台上“啪”地一声惊堂木拍响,说书人略咳几下开嗓,即缓缓道——
“这回要说《录鬼簿》中‘张孔目智勘魔合罗’一段。”
“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老汉姓李,名彦实,家中开着个绒线铺,妻儿性乖乃我前世福。不料侄儿忽上门,辞别急去避灾祸——”
那李彦实正遭妻子与小叔李文道暗地谋害,行将喝下掺了毒药的药汤。
冷不丁地,一人伸手一拍,道:“客官,您瞧,小店现下四处都坐满了人,这位姑娘实在寻不到落座的地方。您要不介意,可否行个方便,拼个座?”
我偏过头去,见是客栈小二,答道:“无妨。”
“多谢客官谅解。”那小二回头抬高声量招呼道:“姑娘,您这边落座。”
“我看,这折戏该换换。”来人落座后,忽道。
这声音听着耳熟,我正疑惑,那人又道:“不如换成‘天涯何处不相逢’罢。”
回头对上来人视线,我定在当场。
“沐姑娘?”
“无名,别来无恙?”沐伶莞尔道。
本来无恙,等会儿可不好说了。
我偷看一眼坐在沐伶对面座的顾盼,她正聚集会神地听说书人讲“知县智审刘玉娘与李文道”一段,似未注意沐伶到来。
心神疾速运转,我头疼怎能应对眼前局面。
风雨楼向来遵循“只谈生意,不问是非”的立场,在江湖各大势力间保持中立,未偏颇一方。即便各大势力均有高手折于风雨楼之手,但也极少有人放言要直接找风雨楼算账。
冤有头、债有主。风雨楼只是夺命刀,却不是出刀人。
饶是如此,也有许多正派人士不齿于风雨楼所谓的“中立”之说,扬言你风雨楼不过是做人命买卖,何必冠冕堂皇。
风雨楼历任楼主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低调行事,甚少与人争论。是以任楼外风大雨大,楼内倒从未受多少影响,运作如昔。
可她毕竟是顾盼。
顾盼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剑。
已出鞘的剑,你自会心生警惕,加以防备。
未出鞘的剑,你却会好奇。好奇鞘中收敛了怎样的锋芒。
熟知顾盼的人,会努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因为他们知道,顾盼这把剑,不会只为让人一窥风采而出鞘。
沐伶今日是第一次见顾盼。我目下头疼的,是如何摁住沐伶的好奇心。
以沐伶的聪慧,不难猜到,与我同行,且又名为“顾盼”的人,会是何人。
风雨楼只有一个顾盼。
自打风雨楼出了一个顾盼后,江湖上敢以“顾盼”二字自称的,也只有风雨楼的顾盼。
如果沐伶知悉风雨楼楼主也来到了汴京,少不得要警惕我二人。
再者,考虑到沐家为行事磊落的世家大族,沐伶又出身名门正派三清门,自小与嫉恶如仇的同门方留月交好。
她甚至可能对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加以干涉。
万一,沐伶与顾盼交手,她二人或者会有一人得胜一招半式,但也不定两败俱伤。
到时,我——
沐伶哪知我心思百转千回。她见我久未回答且面色苍白,出声关切道:“无名?你没事罢?”
“啪!”惊堂木拍案声乍响。
“感谢诸位捧场。世事如书,书难尽言。今日暂道至此,我们来日再续。”
台上一折戏已说完,我心里的戏仍激斗正酣。
“无名。”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顾盼与沐伶均是微微一愣,看向对方。
“无名,你与这位姑娘,是结伴而来?”沐伶问道。
“是,我二人是朋友,这位是——”
“风雨楼,顾盼。”我尚未说完,顾盼已答道。
我心下骇然,未料顾盼自报家门,连忙偏头观察沐伶神色。
沐伶颔首,道:“沐府,沐伶”
顾盼微笑道:“传闻名剑‘流风回雪’清冷如霜,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沐伶回以微笑,道:“传闻风雨楼楼主‘明眸善睐,皓齿瓠犀’,如今得见,方知‘顾盼生姿’所言非虚。”
她二人寒暄一番,场面融洽。
趁她们现下心情尚好,我忙岔开话题,道:“沐姑娘,你怎么也来汴京了?”
沐伶斟酌片刻,道:“我随六扇门查案至此。”
其后,她不动声色打量我与顾盼,似在犹豫该如何发问。
顾盼嫣然道:“沐姑娘不必担心。我只因楼里久待,无趣得紧,所以来汴京游玩散心。”
沐伶虽面上疑虑未消,却也和气道:“顾楼主言重。沐伶近日四处查访,多少沾了些官场习气,看人总带三分盘问势头,还望顾楼主见谅。”
你来我往客套几回,倒是相安无事。
此时,客栈门口蓦地走进几名身着衙役服饰的佩刀大汉。
那几名大汉在门口处探头探脑一番,瞧见沐伶,疾步走近。
“沐姑娘!可算找到你了!”为首的一名大汉面色惊慌,急切道。
“马捕头,出什么事了?”沐伶起身,问道。
那马捕头见顾盼与我坐在一旁,拿眼往边上瞟了几眼,示意沐伶过去。
待到他与沐伶走到边上,只听他压低声音,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看他神神秘秘,我忍不住好奇,手上佯装喝茶,实则凝神探听。
一阵嘟嘟囔囔后,他忽地急切道:“是真的!我当真没有玩笑,衙门一同前去的兄弟们都看见了!”
“那兰府,真的有鬼!”
【拾遗篇其一顾盼与古三的赌约】
残月如钩,夜凉如水。
一人站在窗前,看着满园清辉,道:“古三,无名她,近来可好?”
身后一人答道:“那得看楼主如何定义好与不好了。”
顾盼轻叹道:“一切重来,即是解脱,自然是好。”
古三道:“楼主怎知,不是重蹈覆辙?”
顾盼闻言皱眉,回头冷然道:“你什么意思?”
古三慢悠悠道:“楼主,世人每每犯错,都悔不当初,恨自己顾虑不周,道只要重头再来,必不复踏上歧途。”
“殊不知,所谓‘命数’一词,并非意谓冥冥中神力作祟,定你我一生喜乐辛酸。”
“决定各自命途的,不过是自身抉择使然。”
“只要你仍是这般禀赋,仍是这般性情,兜兜转转,该走回的路,你终归是会走回,不过途中耗费时间长短罢了。”
古三踟蹰片刻,叹道:“只要她还是她,你还是你,楼主,你们二人,并无第二种结局。”
顾盼忽展颜笑道:“古三,你忘了,她已不是她。”
古三苦笑,道:“楼主,你可曾以为,无名当初拼死救下阿离,只是一时心软?”
顾盼低眉不语。
古三又道:“她忘记阿离不知几次,每回再见,不还是一样心软,见不得阿离受半点委屈?”
“前尘散尽也好、往事遗落也罢,许多事情再来一遍,未见得会有不同。”
半晌无言。
古三一改方才正经做派,突然语带揶揄道:“楼主,不妨与古三打个赌?”
“赌什么?”
古三笑道——
“赌这场幻梦,何时梦醒。”
【拾遗篇其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