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三）

按老伯的说法，义庄出去不远处，有西北-东南向的大路斜飞而过。

大路东北方向有一较高山地，四周为矮小山丘环抱。

白家孤坟正落于山地之上。

若非始终以山地为指引，有个大致的前进路线，方留月同我穿行在了无人迹的山林间，只凭周遭毫无变化的景色，想必很快就会迷失了方向。

白家孤坟担得上一个“孤”字。

“连个坟堆也没有，单一块无字碑竖着？”方留月绕着那无字碑走了一圈，看向我，质问道，“伶儿和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

来济州之前，我对白家的观感还停留在平凡的有钱人层面，关于白家孤坟的诡秘邪说几无印象。按理说，我不会主动寻到此处。

是沐伶带我来的？

她为何要来白家孤坟？

苦思无果，我也照着方留月的样子，绕那无字碑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其后上前对碑石敲敲打打一番，又蹲坐下来，将脸几乎贴上碑石，从上到下仔细寻找有无甚古怪之处。

古怪。

白家孤坟最大的古怪之处，就是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我站在碑石旁，一时间没了主意。

“你到底有什么居心？”方留月面色一沉，厉声道，“先是义庄后是白家孤坟，兜兜转转，伶儿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可没有心思陪你耍猴戏！”

“姑娘，我并非有意戏弄你，只是……”我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解释。

方留月冷哼一声，道：“只是什么？客栈伙计和义庄老伯都说见过你和伶儿同行，如今伶儿下落不明，你敢说和你毫无干系？”

“姑娘，我与沐姑娘萍水相逢，又无仇怨，断然不会加害她。你问我为何会与她来此，我，我也说不清楚。”

方留月脸上愠色渐浓，怒道：“遮遮掩掩，你还说不是心虚！这荒山野岭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你道伶儿怎么会平白来此！”

“下地无门……”方留月一番话令我一怔，不住重复道：“下地无门、下地无门……”

方留月再无耐心，欺身用手摁住我的肩头，正待擒我，我忽喜道：“姑娘，怎会下地无门！”

方留月闻言一愣，不解道：“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拨开她的手，走到无字碑正前方，缓缓道：“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边说着，边移步至无字碑的东北方向，举目远眺，道：“四周山势低矮，环抱此山，白家孤坟这无字碑又在此山中心。姑娘，你可有想到什么？”

方留月所在的三清门，门下弟子入门后首门功课便是熟习四象八卦。

听我提问，她疑道：“你的意思是，此处布下了奇门遁甲，而这无字碑，是阵眼？”

我点头道：“正是。”

方留月又道：“可你要如何破阵？这孤坟四下光秃秃一片，连个提示都没有。总不能我们使劲拍那无字碑，把白宛之拍醒来问路罢？”

我笑道：“路，白宛之已经告诉我们了。”

往西南方向走去，我正好又回到了无字碑处，道：“姑娘，那青年对白宛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你是说‘我对姑娘的心意，至死不渝’？”

我伸手抚上那无字碑顶，道：“白家孤坟既是白宛之与青年合葬的地方，想去看他们，自然不可忘记他们的誓言。”

“从生到死，至死不渝。”

说罢，我运劲去推无字碑，伴随碑石底座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我将碑石推至呈东北-西南走向后，后退一步，道：“以八卦图比之，这无字碑若为阵眼，则东北方向属八卦中的生门，西南方向属八卦中的死门。”

“见白宛之的路，就在这从生到死之间了。”

（其十四）

方留月在无字碑西南方向站定，握剑往地面敲敲打打一阵，扭头看我，只差把“路呢？”二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姑娘，留心，站稳。”未等方留月开口，我以手扶住无字碑左右两侧，将内力注入掌心，用力把那无字碑朝下按去，随即连忙后撤数十步。

无字碑蓦地陷进地面，此时，伴随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以无字碑为中心的地面呈螺旋状层层下降。

地动山摇的动静过去后，无字碑原来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段向下延伸的阶梯。

“你怎么知道开启机关的方法？”方留月皱眉道，“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手上却尽做些惹人起疑的事。”

“姑娘若是疑心有诈，不妨让我打头。”我看向深不见底的楼梯，续道：“沐姑娘怕是就在下面。”

心底无端涌现的强烈确信告诉我，此地我确实来过。

而这机关，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其开启。

说不定，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正是与沐伶来此查探有关。

“我倒要看看你还想玩什么把戏。”方留月冷然道。

越往底下走去，洞口处投射进来的光线就被吞噬得愈干净。

我与方留月每人手上各举一枚火折子，一路无言。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正往无底深渊下坠。

良久，我们终于到达地底。

“你说，有人编造了白宛之的故事，欲吓阻闲人踏足白家孤坟。”方留月忽道，“可那人又将进这孤坟的秘诀藏在故事里。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即便知道了秘诀，要进来也不容易。”我应道，“单凭蛮力而不用内劲，恐怕很难转动那无字碑。”顿了顿，心下忽觉古怪，我又喃喃道，“而且……”

“而且能进来的人，多半就再难出去了。”

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伶儿？”方留月闻声急道：“伶儿，是你吗？”

“留月姐，是我。”前方一道微弱的火光亮起，明暗交接处，沐伶的脸若隐若现。

方留月急忙迈步上前揽过沐伶，直把她前后左右细细察看了几遍，确认无恙后，方才放下心来，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来济州找了你好久，到处都没有你的音信。”

沐伶回握方留月的手，柔声道：“伶儿让留月姐担心了。”

接着，又道：“我本来正追查白府命案，循着线索找到白家孤坟，谁知遭人暗算，无法，困在了这地下。”

“谁暗算你？”方留月忙问道。

沐伶看向我。

“果然是你！”方留月怒道。

果然是我？

方姑娘，这问题的答案，只怕我还不及你确信。

“是，也不是。”沐伶摇摇头，道：“前些日子，她来客栈相邀，说想与我一道勘察白府命案。我们先是去义庄勘验沐家弟子的尸身，无甚头绪，她忽道，白家还修有一处甚是诡异的坟墓，或许藏有秘密。

听她说起白家孤坟的由来，我心想个中似有隐情，于是随她前来。没过多久，她就依那传闻的提示破了阵法。

下来后，我一心往深处去查，直到上方传来隆隆巨响，方才惊觉头顶的出路行将关闭。

赶到楼梯处，她在洞口冷笑道‘沐家小姐且在此稍事歇息。天下之大，总有沐家的手够不着的地方。白府，就不劳沐家操心了’。”

“伶儿，我是愈发糊涂了”，方留月不解道，“自打我来了济州，遇到的人是一个比一个会打哑谜。如今怎么连你也说些云里雾里的话来。”

“留月姐，我可不是存心戏弄你。”沐伶轻笑道，“这底下伸手不见五指，我左右摸黑半晌，心乱如麻间，头顶上的机关竟又兀自打开了。”

沐伶顿了顿，道：“我原以为自己遭了暗算，正在气头上，忽听她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沐姑娘，你可安好？’

待她走近了，却说‘沐姑娘，方才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其十五）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大石只是落地，还未移走。

我连忙问道：“沐姑娘，后来呢？”

沐伶微微一怔，道：“我们约好，我在此佯装被困，静待事态发展。你在外追查，寻找那个易容成你的人，查明其目的。”

易容？

我抱手沉思。

按沐伶的说法，我多半是在追查易容者的时候，遭遇了意外或者埋伏。

否则，我也不会满身是血的躺在破庙里。

血是对方的。

被撕走的半本册子呢？是谁撕了去？

还有剩下半本册子上写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又是何意？

难道是我交手间发现对方是易容高手，极难觉察破绽，于是写下此话，警醒自己？

只是，写成“对手是擅易容术者”，不是更加明了吗？

思索一个问题，只会带出更多的问题。

无奈，我问道：“沐姑娘，你呆在这里，可有什么收获？”

“最大的收获，是引来了你们！”

身后一道气势千钧的怒喝声炸响，我们三人齐齐回头。

来人肤色黧黑，身形魁梧。

凝神认定来人后，我惊诧道：“王大哥？”

是白府门前我去搭话的汉子。

不仅如此，汉子身后跟着的人，一眼扫过去，均眼熟得紧。

在白府门前与汉子一起闲聊的几位青年、衙门的官差、客栈的小二，甚至还有那义庄老伯。

走在济州城的大街上，那些平日不经意间与你插肩而过，你几乎没有印象的模糊面孔，如今都在面前变得鲜活。

刚才萦绕心头的疑云，倏忽散去。

不要相信任何人。

因为，整个济州城的人，都可能是帮凶。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沐伶警惕道。

“一群你们若不多管闲事，本不会遇见的人。”前方黑暗深处，一人幽幽道。

及至那人走上前来，王姓汉子等人的火折子略微照亮了来人的面庞。

你是……

是我？

说话者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令我一时茫然无措。

沐伶与方留月显然也未料到事态竟越发扑朔迷离。

“怎么，无名，”来人伸手轻抚自己脸庞，含笑道：“这张脸让你觉得别扭？我可是喜欢得紧呢。”

“我们认识？”我疑惑道。

“何止是认识，我们是老相识了。”来人轻叹一声，道，“单你无情无义，总也认不出我。”

“你，”恍然回神，我脱口便道：“千面，怎么又是你？”

“千面？鬼蜮的‘一人千面’？”沐伶讶然道。

鬼蜮，只简简单单二字，却能勾起你警觉的本能。

“你们鬼蜮的人，跑来济州做什么？”方留月面露愠色，没好气道：“我说怎么进济州城后周身不自在呢，原是青天白日地撞见了鬼。”

千面闻言并不着恼，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笑颜，道：“济州城天上掉了大馅饼，我能不跑出来捡吗？”

“你什么意思？”方留月反问道。

千面抬手一一点过我们三人，轻笑道：“一、二、三个大馅饼，方女侠，你说，我是先挑谁下手好？”

方留月冷笑道：“你还是提防贪吃心切，捡的是烫手山芋，仔细烫破了皮罢。”

“烫手的山芋，扔了便是。”千面忽然收了笑，抬手示意道，“要活口。”

千面身后的人群即刻亮出兵器，向我们步步逼近。

为首几人蓦地攻来，沐伶瞬时长剑出鞘，招架右侧攻势。我则抽刀格挡，抵住左侧攻来的几人。

刀光剑影闪现之间，方留月已轻点足尖，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直奔千面而去。

鬼蜮的人，长于奇门遁甲。

数人行动时，尤擅各自掠阵，合为奇诡阵法，出奇制胜。

若是面对单人的攻势，我与沐伶势必可在几招之内破敌。

但他们似乎有意分散成各据八个方位，将我与沐伶围困其中，其攻势源源不断，各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饶是我与沐伶凭武力优势尚可招架，一时也找不出此阵破绽。

方留月与千面的一边情势截然不同。

薄如蝉翼的长剑在方留月手上舞得如同数根银链齐荡，似水面涟漪般层层递进。千面让她逼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

双方你追我赶，直将千面逼至墙角。

眼见退无可退，千面唇角勾起一笑，其反手朝虚空一抬，不知何处，响起“当啷”几声。

一阵地动山摇。

围住我与沐伶的鬼蜮人众蓦地散开，霎时间，沐伶周边的地板急速下陷，拖带着她也急速向下坠去。

未及细想，我朝沐伶下坠方向跃去。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臂。

回身欲攀住地面，我愕然发现周边地板仍在接连收缩，似是折叠样的机关。

情急之下我唯有转身揽住沐伶，静待冲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