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鹰煽动翅膀掠过漂浮着薄冰的海面，它的喙和爪子都沾上了灰和泥土，可比起周遭环境来说，还是太过干净。

盘旋了两个呼吸后，它附冲进午休的集市，闯入正在追逐一个瘦小孩子的野狗群，灰鹰听起来和看起来都像是昏了头的——毕竟连穿着软甲的佣兵们都会在遇见这群野狗时停顿步伐，也没什么人或动物，会勇于应对一群足有自己两倍大的生物，更不用提这群无主的畜牲曾在巷道里咬掉过一个铁匠的手臂——但它很快用行动证实了它的清醒：它啄瞎了一条野狗的眼睛，用被扯掉几根羽毛的代价降低飞行高度，低着翅膀在商贩和人流中乱窜，狗群追着它吠过街道，从集市上一路到了城镇里面，其中一条狗撞上了拐角的墙，狼狈劲儿活像被自己绊倒的酒鬼。

小孩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发觉没有狗追着他时，挂着满脸的鼻涕泡跑开。

等到灰鹰再次从空中落下来时，走出旅店的杂耍艺人抽出了长鞭和套绳，不过在他有所行动前，就有人阻止了他。

佣兵笑着瞧着立在旅店房顶上的灰鹰，用手势朝它比划，他回绝了杂耍艺人的出价，指着它的裹着薄布的黄色脚趾和被栓成一束的飞羽。

“它有主人。”加西亚装作郑重地宣布，还悄悄对灰鹰挤下眼睛，这只大鸟立刻不动了，它用白色虹膜覆盖的圆眼睛盯着他，低沉地鸣叫了一声。

这只猎鹰属于途径当地的一个学者，佣兵这样说着，学者是他和他朋友的雇主，雇佣了他们在前往邻国进修的路上护送。

旅馆楼上靠近街道的一扇窗户开了，灰鹰一个斜冲钻了进去。

***

“你的小刀连那伙人的鞋子边都没刮掉，某个方面，你该庆幸公会没切掉你的手指。”

有人对站在走廊里的年轻盗贼这么说。

为了确认他能想起来，对方还踮起脚模仿了他被树枝打到鼻子时的笨拙挪动。

“那有个施法者！”年轻的盗贼回应，手按在腰间的武器上，这个小故事早就传开了，德鲁伊先用一条蛇咬上了倒霉蛋的脖子，他带着少半条命逃回当地的盗贼公会后，才有人说任务中包含着一个施法者。

“瞧你。”对方扯出一个未经掩饰的嘲笑，手指和头发里塞着些干掉的泥巴碎屑和稻草梗，除了手上带着尖刺的钢质戒指外，哪儿都不像一个盗贼。在年轻盗贼将要发火之前，对方在光线稍亮的地方，将自己的双手以一个尽可能缓慢的速度抬起，好展示自己并没有直接攻击的意图。但那不是示弱，他挽起袖子到小臂，露出一个黑色的纹身，一条咬住尾巴的独眼蛇。那是正式成员的标志，也表明对方的身份比他要高上许多，年轻盗贼立刻因这挑衅低头，眼神瞟向别处。

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滑开，百合花香的烟雾混杂了视线。

年轻盗贼原本期望的会面是简洁而隐秘的，而不是……他在足够做出反应的安全距离边停下，再往前一步就得落进一个布满尖刺的活板陷阱和施法范围，他认得出圆桌边上坐着的法师学徒，他的消息通道很闭塞，他认出对方是当地领主的临时法师，却不知道发生的其他事。

“这是什么？”那学徒问，“是又一份让我惊奇的‘礼物’吗？”

“他来汇报整理到的信息。”女人的声音带着过多的口水，嘴唇和眼睛位置的皮肤颜色差别大到只能用脂粉掩盖。

“是的。”年轻盗贼接上话，注意到石板之间的边角线里残留着隐约的血迹，他选取了一些听起来无关大雅的事件描述，细小到看见有人过早地从帐篷里跑出来，大到那几个人的行进路线，他们要么是打算等冬天时从冰面上度过细针湾，要么是穿过精灵们的王庭。但总体上看，他们在向南方走。

“非常失败的讨好，你们应该做的是把他们抓回来，而不是告诉我这些我早就能想到的事。”法师学徒扬起受伤的手掌，“我的导师在北方国王的供养下过得很不错，我也打算侍奉国王——难道指望我为了这些，就来为你们这个地下公会服务？”

但交接人的回应只是撩开她的头发，原本是耳骨的地方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洁：“我想请您听完。”她朝盗贼递去眼色，“我和您一样想惩治那个施法者。”

“深暗峡谷前的水面已经结冰，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承受住商队和马车经过。”盗贼刻意地总结着，交接人在之前的会面让他主动要提起其中一人的身份，“就算有一个信仰生命之神的德鲁伊，也不能代表精灵们乐意‘南方的布莱’坐他们的船……所以，他们会从冰面上走。”

精灵们对贩卖奴隶有点深恶痛绝，也许是因为有些出价者特别偏爱精灵的美貌和力量，精灵幼崽在市场上同样是紧俏货色。

法师学徒从椅子上站起来，斗篷下面露出一点显眼的白色袍角，他重复了一遍新手盗贼最后的那个称号，转向交接人：“布尔维尔家的——你向我保证那奴隶是个普通人！”

“我说他是一位没有姓氏的学者，他在那时候确实不是贵族。”女人狡猾地说，“我相信当您的导师知道您绑架了一位在侧塔的学者后，他会有所反应的。”

总有家主倾向把没有施法天赋的孩子送去真知女神的神殿修行，更不用提起新斯坎的侧塔，它在平民和法师的声誉中非常好。

“一位贵族，一个南方的自由民。”白袍学徒干巴巴地说，声音一下变小了，他的导师是位善神的虔诚信徒，而敢于自己披上白袍的法师们最操心的除了自己的塔以外就是他们的名声。

强迫自由民做奴隶不至于在北方触犯律法，但不是能在法师之间谈论的，而他还被另一个施法者狠揍了一顿，这些事情足够让他失去颜面，也失去导师的关照。

“您可以加入我们，我们会替您掩盖，尽管这个邀请的过程和设想不太一样，可结果不会差太多。”

白袍学徒尖利地问：“威胁？”

“只要这能让您点头。”女人看向旁边站着的盗贼，“这是在一开始就跟丢了那伙人的新手，他现在是您的了，作为交易开始的一项补偿。”

年轻盗贼的心因他们的谈话而下坠。如果说刚刚他还能保持一个安全距离，那么现在不了，他要独自面对法师的怒火！他重复了不久前做过的一个错误决定，抛出向来没什么准头的匕首，快速后退，直到被不受控制的双脚重新逼近到藏着地刺的活动板上。

年轻盗贼兔子似的尖叫了起来。

交接人在关上门时叹气，思考着她为了这场意外失去的耳朵值得一个高额的奖赏，而波斯纳得为此付出多余的酬劳。

年轻盗贼的同行出现在交接人的视线中，她朝打扮得就像是普通马夫的盗贼招手：“过来。”她说，“到新斯坎去，找到当地的管理者波斯纳，告诉他可以开工了。”

***

“贾伊罗？”布莱恩尝试性的问，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了。

一只爪子回应似的在他写了一半的信纸上点点，留下个灰扑扑的印子。

德鲁伊化身的灰鹰站在桌子上偏着脑袋看他。这场景让布莱恩有点不知所措，按照之前的情况习惯，他锁门转身后该看见的是灰发的施法者，然后他会坐在桌前整理收集到的信息，试着找出点联系，贾伊罗则靠在床边打盹冥想。

除了每天晚上得和贾伊罗挤一张床以外，布莱恩还算适应。

天逐渐冷了，他们还没有抵达细针湾最窄的海面，而在地下交易中，关于贾伊罗的悬赏正缓慢增加赏金。

灰鹰跳到没放纸的桌角上，用爪子和啄合力的把蘸水笔滚到了充当拆信刀的“银纹”旁，这是贾伊罗给他的那把匕首的名字，施法者设法打磨了它几次，现在这把匕首锋利得能切下平整的石片。

进行了一番心理挣扎后，布莱恩在桌前坐下，灰鹰缩在自己的羽毛里瞧他，从纸张下面扒拉出几张写着信息的薄脆纸张。

布莱恩握住细杆金属的冰凉外壳，手还是有点发抖，但好多了，刚从石室里出来的那段时间，他都抓不住笔。

黑发的学者在纸张上排列出一组词汇，圈圈点点，所有的旅店几乎都在兼做着买卖酒类的生意，把握住了恰当时机，从醉鬼那里得到的信息不比花费金钱买来的廉价：“城邦正在举行私人会议选取新的执政官，我的叔父们在去以塞陀河的路上……自由地之间的城邦距离不远，估计现在已经有人在那儿了。”他停了一下，回忆起一位旅者含着口麦酒提起的细节。

“一个金发的女孩在斯格兰的神殿里接受治疗。”布莱恩陈述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一个小袋子，莉尔的灵魂宝石正装在里面。

可能是一个魔鬼侵占过莉尔的身体，贾伊罗向他提过，布莱恩那天早上刚踢过对方一脚，想着自己算是——抱着一个他以为结了婚的男人过了一夜，神啊！这描述尴尬的让人脸颊发烫，他的勇气早在施法者贴过来的亲吻中消失殆尽了，事情太多，也不好指望在隐藏身份的时候，贾伊罗还能大摇大摆的去购买施法材料，他知道一切都很复杂，所以之后他额……忘了问点别的。

贾伊罗结过婚，尽管他解释了那不是真的。布莱恩想到这个，妮索帮助他度过那些时光，而那是真的。

在以塞陀河时就是这样，布莱恩打开话题，近乎自言自语，从南方诸国的构成到其它家族的竞争，老布尔维尔对继承人的临时会面和女孩们的打闹会打断他们，而回想起来，贾伊罗不经常主动开口。

他很少和人攀谈。

灰发施法者做决定，让候鸟归群，布莱恩见过他对一棵树讲过一个上午。

他们之间讲过最长的话，是坐着方头小船在以塞陀河的河道里游荡，商量给莉尔的生日带去什么礼物，还有三四条关于秘法的咒语解释，布莱恩不是有天赋的人，他闭眼后只感到贾伊罗握住了他的手。

布莱恩知道贾伊罗来自游荡的德鲁伊部族，他有野蛮人的血统，是的，但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除了妮索之外还有多少朋友？

也还有你。

这想法在布莱恩脑海里打转，贾伊罗在前几天以教名称呼他，讲述了施法者视角下的审判前后，那和他知晓的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吸引人地方，却足够引起一场令他头昏的心悸。那两个佣兵显然是看出了布莱恩的不对劲，加西亚用“他们的老好人”的事套他的话，菲尔丁保持着南方人特有的戒备，在日常交谈中透露的不比他告诉的更多。

旅店楼下突然变得闹嚷嚷的，伴随着大呼小叫的声音，阵风猛烈地刮过窗户，吹散了桌面上的纸张，灰鹰像只真正的鸟那样，在风吹过来时抖了一下脑袋。

这是贾伊罗，施法者不能和可爱扯上联系。布莱恩并无意义地纠正了自己，关上窗户，手指尖在冒汗，面对小动物比直接面对本人还要紧张，他自认隐秘地看了一会儿桌面上蓬起羽毛坍成的毛茸茸、暖呼呼的一团。

肩负风暴之名的多琳女神吹响了第一声寒冰铸成的号角，白色的细小冰片从云层中落下。

冬日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