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学士没动，现在也没打算，其他侧塔学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对于刚刚和一个自以为是狗、还高出自己一头的男人搏斗后的人，那黑发南方人站得够直了，他半挽起的袖口下则是一个被咬出来的牙印。

“那是第五个。”莫斯说，面露不悦地站在主殿前的台阶上，他看着侧塔的学者们正在忙碌，又有一个疯了，还是在他们的广场上，一定是有大学士让他们的学徒去哪座侧塔取了本书，大部分的大学士都听从了他的建议——侧塔受了污染——可总有一两个，不是每一位大学士和格林的关系都像莫斯那样糟糕，他们以为那没事。

为了给一群染上痢疾的平民赶制药剂，格林学士和他的学徒们直到最后一刻才赶到广场，就在这会儿，他们身上还带着松针焚烧的味道。

只有侧塔学者既懂得又敢于去制服发了疯病的同袍。

主殿与侧塔一样调配药剂和辨别草药，只是前者的服务会更私人，举例而言，成为学者去服务权贵，也意味着服侍他们的女眷，女人对美貌的渴求总会惊人的超脱想象，用香花、玫瑰油与白铅制造脂粉同样是学者们的功课，被经手的药剂脂粉会更昂贵，某些成分的价格会让施法者在购买时都要思考一二。

除了听不见女神神谕之外，布莱恩是个优秀的弟子，莫斯学士现在的学徒除了颇受女神宠爱，连洗瓶子都会抱怨。

“他们都去侧塔取过书。”莫斯说。

“所以是他们读了几本民间童话和人物传记，就突然意识到人生哲理和真知是得发疯咬人？除了侧塔，学城的学者也不止这么一个常去的地方，你不能这么指责，侧塔和主殿饮用的是同一条暗河的水，也吃一样的食物。”

格林指挥着侧塔的学者去搬运躺在地上的同袍，开口时就根本没看，莫斯身边站着的波斯纳转了一圈眼睛，凑到他面前。

独眼的老学士对新斯坎管理者的计划皱起眉毛，又很快松弛。

“让我来说一句，我们能合理的解决这件事。”波斯纳咳嗽两声，抬起手，声音里蕴含的关切听上去温暖可信，“学士们，我以新斯坎管理者的身份建议你们关闭侧塔，联系些真正的法师来——”

“还有善神的牧师。”莫斯学士补充。

波斯纳适时地闭嘴了，他把一个诧异的回头终止在中途，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扭到了脖子，他和莫斯学士商讨的只是找些法师来查看侧塔中的书籍，关闭一段时间的侧塔。

他后退一步，将战场留回给两个学士。

格林回身过来了，这与莫斯同样年迈，但暴躁太多的大学士咬紧了牙齿，同袍的情谊阻止他在喉咙底下冒出咒骂，却也足够接近：“你是要牧师来做驱魔仪式！莫斯，你是觉得侧塔听到了魔鬼的教唆，还是以为我受了邪神蛊惑，已堕成伪信？”

莫斯没有回答。

他和格林是第一批抵达新斯坎的学者，彼时还是少年的格林不受命运女神青睐，并非她的先知，也因此在战场外保住了眼睛。但格林总是固执，追求真相，更是对以凡俗智慧去对抗秘法与伤痛颇感兴趣，于是当新斯坎的管理者在巨龙洞穴上加造主殿时，格林放弃了继承家族庄园和周边的城镇的权贵利益，转而用换来的黄金建设了额外的十六座侧塔，收留那些一直没听过神谕的学者。

他们在曾经的战火里救了太多人，但六十多年过去了，真知女神的神谕只在莫斯耳边响起，据说格林还教导侧塔的学者们简化了祷词——格林就从未动摇？对神明不垂怜他——

莫斯不能确信这点。

那是六十年。已经过了六十年。

在神殿广场上玩耍的男孩们听见了“伪信”，他们还不甚清晰这个，但他们知道魔鬼，知道这一发现得被告诉自己年长的哥哥、父母或者姐妹，尽管最大的只有七岁，孩子们却清楚知道什么是魔鬼——他们从小就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被长辈威胁着不听话就会被恶魔钻进脑子，吃掉灵魂，剩下的躯壳在白天时和常人无异，只在神术下显露出被红色填充的眼瞳。

女孩们从集市上跑来，提着被海水和沙子沾湿的裙角，女人和她们好事的丈夫们站在一起，几乎只是蒸熟一个鸡蛋的时间，人们聚集了起来，有的在手上揣着刚从酒馆拿来的麦酒。

今天是新斯坎雨季中难得的阴天，这次雨季的雨水来得太早，也太急，除了德鲁伊曾经加固和帮忙种植那些，有不少农户的庄稼都被冲进了泥沙，怀疑的阴云笼罩了人们，他们交谈，听着周围低语，关于未来一年的收成和曾经受到的伤害，去世的亲人与丧生在水妖口下的亲人。

渎神的魔鬼，恶魔们的统领，恶魔们的主人、领主和国王。

看啊，看啊。那低语说，你们面前就有一个呢。

“恶魔的走狗！”

侧塔的几个年轻学者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周围，那些挥舞的胳膊上还缠着他们亲手绑上的绷带，而与突然躁动的人群前后出没的是咒骂和口水。

一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石头砸到了脚边。

这是开始。

莫斯学士在是否阻止之间只犹豫了一个呼吸，人群就突破了守卫的防线，一位侧塔的学者被愤怒者推倒在地，他的导师想要去拉起他，却有双孩子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脚和腿，让他摔倒在另外一个人的拳头上。

拂过人群头顶的阴影转瞬消失，白垩灰塔上闪过的尖利擦声。

陡然飘升的温度预示即将来临的事物，一圈火焰和压抑风声在人群的边缘燃起。火星点燃了一个人的衣角，人群在惨叫中散开，鼻子还流着血的侧塔学者们冲上去帮他扒掉衣物，那人最后只烧着了一点头发，而侧塔的学者们就没那么幸运，他们烧了一手的水疱。

火墙在人群和侧塔的学者们之间竖立。

双足龙呼啸而至，它展开的双翼在地面投下足够遮蔽一头母羊与其幼仔的阴影，竖起的瞳孔似乎凝聚起了阴霾天空中所剩不多的光亮，它还长未成普通双足龙的大小，但方才一击已完全显露实力，摆动的尾巴扫开灰尘之后，那率先扔出石块的平民立刻放下了自己的膝盖开始求饶，以空气中弥漫出的骚味，不必去猜测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舌头。

格林学士背对着主殿向人群抱起双臂，他的学徒布莱恩将手抬起，而双足龙则温顺地放出了自己的头颅和脖子，任由抚摸。

他们能操控一条以凶残为名的双足龙。

***

波斯纳在一片混乱中转身，看到学城主殿书架高抵天花板上，学者们在建设这座主殿时仍维持了它原有的构造，巨龙曾经在洞壁上留下的抓痕和喷吐火焰的痕迹隐没在被细小灯火照亮的书架后面，真知女神的徽章被雕刻在第一层的穹顶上。

一只睁开的女性眼睛正注视着波斯纳。

商人咽了咽口水，为他即将要做的事手心发汗，他在假装后退时撞到了一个男孩，二十岁以下，他完全被广场外的一切吓住了，这提供了机会，他在男孩回神捡起地上的书之前，悄悄塞进了一张写着咒语的纸条。

作为一个好人，波斯纳为学城做了许多好事，在刚被扔到这儿当一个管理者时，他还设想过自己会捡到便宜，但现在，他知道那是同行的排挤，三十年前的新斯坎还是片村落，贫瘠、干瘪，他的上任妄图筹备另一座神殿：日光之神斯格兰最能带来安宁财富，但在一座渔村竖立起王宫般奢华的神殿得用掉和每寸土地等量的黄金，所以只是失败。

波斯纳选择巩固学者们的学城，这些真知女神的信徒，只要用几本上了年头的书就能让他们像循着花蜜的蜜蜂一样追赶过来。

学者们和公正之神的牧师一样善于自虐，只要有一碗清水和面包就能好好坐着。

是他经营了这里，他把新斯坎变成了一个港口，他雇佣了人来保护莫斯学士管理的神殿，而回报是什么？只在关于神殿的账单上做了一点小动作，每次的抽成不过十分之一，莫斯学士就把他上报给了他的商会，商会不会对一点账单上的小疑问作出表率，但如果波斯纳只加入过这一个商会，那消息就会石沉大海。

波斯纳在经营香料生意的同时也走私秘银，磨成细粉放入白铅，这个举动让他在产出秘银的土地上奔波周旋时少付出了近三分之一的税，但他曾被抓住过，就在以塞陀河，在布尔维尔的监管之下——那蓝眼睛的年轻人当时掌握有自由地的交易，写下波斯纳的罪责该被驱逐时，说不定正在轻率的用餐或是躺倒在哪个娼妓的怀里，布尔维尔的权势可不会怜悯波斯纳还得要养活自己的家庭，或者他的妻子会为他的入狱哭泣——波斯纳被押去受领主和执政官的判决，在半路上，他坐着的方头小船在城邦水道转了方向，扮成船夫的盗贼开口要求，要他加入另一个公会。

新的公会给了波斯纳帮助，打通关系，他未受到判决，反而坐上了商会主席的位子——没人问前任主席为什么消失，而他又为什么成了主席，只有他见识过公会豢养的施法者对持有疑问者的“友好”帮助。

波斯纳不想尝到那滋味。

公会遍及各个王国的人脉与物力都慷慨的向它的成员打开，要求只有一个：所有的交易都要为公会分成。

当红袍法师坐着船来找到他时，波斯纳以为他完了。

可他们只是告诉他，公会给了他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