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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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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篱独自出了园子,长街上停满香车宝马,转悠了一圈也没发现可以租的青蓬小车,看来得走到离园子稍远些的地方。

她一个人沿着芙蓉园的外墙根慢悠悠地走着,路途不甚明亮,也不至于摸黑,圆月隐在高大的树影后方,隐隐绰绰的。

这倒让她想起幼时与父母在姑苏城的亲戚家过中秋,当地中秋有“走月亮”的习俗,不拘是相识的玩伴或是亲近的人,在夜凉如水的晚上,乘着秋月的圆轮,倾知交游,互相往还,别有一番趣味。

她想,若是青钰现下陪着她,或许她就没有那么思念远在江州的父亲母亲。

身后传来“笃笃”的车马声,阿篱听得此声便更加向墙根处贴近些避让,毕竟今夜这里驶的都是王公贵戚的车驾,哪知车马的响动在她的身侧止住。

她诧异地扭过头,只见来人头戴海棠纹九云冠,面白似玉,墨眉似剑,一袭黑衣在夜色中却熠熠有华彩,外罩的墨色刻丝鹤氅此时被他搭在臂间,竟是今夜宴会的主角儿七殿下……

阿篱恍神凝了他几瞬,这才突然想起来行礼:“参见殿下。”

萧衍伸手虚抬了下她,望着她的脸紧锁眉头:“怎么哭了?”

阿篱方才只觉得眼睛发涩,并未察觉自己流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用手胡乱地擦了下。

“谢殿下关心,今夜是中秋,民女一人在此有些,有些想家。”说着她又控制不住落下泪来,真是奇怪,今天的眼泪怎么就止不住,在外人面前哭真真是丢人。

阿篱在内心狠狠地训诫了自己一番,总算把孤独的情绪压了下去。

“上我的马车?送你回去。”他询问的声音不似平素的冷硬,大约是秋月的清辉动人,让人不自觉软了性子。

阿篱才不敢这般放肆,虽然她极想坐在舒适的马车尽快回到城内:“不必了,前面应当就有可以租的马车,民女不敢劳驾殿下。”

“你也知今夜是中秋,车夫早就回去阖家团圆了,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冒夜走回城里。”

“再说了,今夜虽没有宵禁,城门可是照常关的,等你走到了只能在城门外冻一夜。”

阿篱倒是把城门这茬给忘了,听萧衍这番话更是觉得夜风吹得遍体生凉,她悻悻地道:“那麻烦殿下了。”

第二次坐上这驾马车,到底不像第一次那样拘谨,阿篱环视了一圈,只见三面皆是墨青色软包靠垫,萧衍常坐的中间那一面还搁着两只竹纹软枕,右手一侧厢壁龛笼整齐地码着一排书,左手一侧设一只矮几,几上一只鸦青色瓷质香炉——倒是并未燃香,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流淌出温润的暖光。

待阿篱坐下,她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一物,响声骤然破开安静的空气,她尴尬的吐了吐舌头向下看去,原来车内还放着一只檀木镶琉璃羊角宫灯,剔透的琉璃上似乎彩绘了什么图案,夜明珠的亮度有限,顾及不到脚下,为了看清她便弯腰俯身下去——原来是几只嬉戏的兔子。

萧衍同驾车的照影交代了几句,此时方才上车,正看见小姑娘的头向下栽,他呼吸一沉,立马伸手将人捞起来。

阿篱疑惑地看着他,由于起身太快脑袋晕乎乎的,她问:“怎么了殿下?”

“别摔了!”萧衍见她一脸不解,知道自己刚刚是误会了,但他怎么会开口承认自己误会了。

“哦。”阿篱抬手揉了揉脑袋,另一只手指着那只兔子灯:“殿下中秋也会玩兔子灯啊,看样式是宫灯改成的,怕是不方便提着它游街了。”

“为何不方便?”

阿篱思及他在江州一直隐藏身份,所以才有此顾虑,听得萧衍这样问,她又想到如今七皇子已经是名副其实被圣上在大宴上推举出来的,恐怕行事不需要像先前一样隐姓埋名,她许久才道:“民女以己度人了,殿下自然都是方便的。”

萧衍略过了这个话题,突兀地问:“你想逛长安街夜市吗?”

阿篱摇头,今天一整日的热闹已经吵的她眼晕了,“民女想回校礼监,殿下若去逛街,可在半道将民女放下。”

接着又好奇问:“对了,殿下游长安街身边只带一个侍卫吗?”说起来阿篱的认知里,皇子出行无论如何也该是四皇子那样前呼后拥的,这位七皇子却经常见他身后只跟着一人。

萧衍看了她一眼:“本王不去。”

年年都是一样,没什么好逛的,并且他身边的暗卫虽然不多,倒都是好手,只是他不能确定她会不会和前世一样同大皇子走到一起,便不欲告诉她暗卫的事。

不去为何制了兔子灯?阿篱想问,然则她只是想想,这种事不是她该关心的。

萧衍接着道:“左右你也无事,待会同本王去个地方。”说完不待她应声,便径自抽过龛笼里的书读了起来。

阿篱的“好”推到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说出来了:“是,殿下。”

萧衍的双肩悄无声息地松沉了下来。

一路无话,阿篱时不时抬起手边的搭帘看向外面,明月皎皎,银河在天,墨绿的树影不断向后倒退,秋虫声如潮水一阵阵袭来。

不知道萧衍走的是哪条道入的城,他们并未路过喧哗的朱雀街,也未路过那些充盈着丝竹管弦的京城人家,连耳边偶然飘来的乐声都像是隔着雨幕似的,不甚清晰。

最后,在阿篱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入城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照影在外面敲了三下:“到了,主子。”

阿篱坐在马车近门的地方,她为了不碍着萧七殿下下车,闻言登时站起来,从车辕上一骨碌地滑溜下去,到底还是低估了这架车的高度,意料之中地崴了下脚。

照影正搬着步梯放好,看见阿篱的动作心里大呼小祖宗,可还是来不及了。

萧衍见到阿篱龇牙咧嘴的脸,一记眼刀已经狠狠扫向照影:“就不能放好了再敲?”

照影心里哭笑不得,哪有人下车像座位上安了弹簧似的,他只能委屈地应道:“属下记住了。”

阿篱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宅子,忽听得身后人问:“有没有受伤?”

她活动了下裙下的脚踝,施施然行了一礼:“民女无事,敢问殿下这是何处。”

为何她会有一丝丝异样的熟稔,除此之外还有难以忽视的心酸和悔恨稍纵即逝。她不确定这种情绪由何而来,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里是本王的一处宅子,进来吧。”萧衍的声音有些沉,听得人心里闷闷的。

阿篱仰首注目了一眼刻着“云府”的那块阀阅,着实是抓不住那股熟悉感来自何处,毕竟她先前从未入过京,也从未听过什么云府,何况这是七皇子的私人宅邸,她不敢近前,懦懦地答道:“民女不便入内,请殿下勿怪。”

门子听见外面的动静开门探看,见是萧大人回来了立马大开府门,值夜的小厮也立在两侧听候差遣。

萧衍摆手遣散了下人,回身道:“要带你去的那处地方在宅院里,很快就送你回去。”

理智来说阿篱着实不该进七皇子的私宅,可是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助着她的冲动,她竟转而应承下来,与萧衍一前一后进了府。

入府内那种熟悉的感觉倒是消失了,点着灯的屋子不多,门阙森然,在月光下泛着不真实的毛边。

夜风从廊庑的另一端吹度过来,阿篱不由自主地环起手臂,萧衍却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下一刻便回头从照影的手里接过那件墨色的鹤氅给她披上。

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整座宅子的最高处,是修建在小丘之上的一座楼阁。

借着月光,依稀可见匾上錾着“翠屏楼”三个字,楼宇四角系着的琉璃风灯明明灭灭,像夏夜萤火的流光。

“翠屏楼”阿篱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既常见又世俗,境界也不像皇族子弟惯常会用的字眼。

登上楼宇,视野极为开阔,皎皎月华泄地,近处铛玉朱台,落桐靡靡,眺望万家灯火,如同漂浮在天河中的浩瀚繁星。有丹桂不知植在何处,暗香浮动,花月两相拥。

真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面前的供桌上秉一盏风烛,陈献冰糖彩丝的瓜饼并各类果品,香炉内斗香未燃。

阿篱好奇问:“京中也有拜月习俗吗?”

萧衍接过照影默默递上来的兔子宫灯,此时灯内已经燃上烛火,昏黄光亮跳动,将两个人影拉的很长,他答:“不知道,或许寻常百姓人家会有。”

随后他抬手示意阿篱去燃香。

阿篱看着那兔子灯喜欢极了,成对的团兔追赶嬉戏,似要从琉璃画屏上跃出来,萧衍顺着她的视线将手里的灯搁在桌上:“待会玩,先燃香。”

“是!”得到了首肯的阿篱应得轻快,点灯的发烛便放在香炉旁,斗香燃烧,飘出细细的烟,萧衍将阿篱拉与自己身侧,向着满月方向揖拜,如此三次之后,他问道:“拜月的祝文你可记得。”

阿篱当然不记得,她尚在怔愣,堂堂萧七殿下,整日冷着脸的冷面阎罗,现在这是在干嘛,与她一同拜月?

先不说他的身份做这些事实在是纡尊降贵,只说拜月是女子的事,他一个男子莫非也求貌美?求郎君?

萧衍看着她呆怔的表情轻哼一声:“就知道你不记得,还是本王来。”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摸出写着祝文的月光纸,竟朗声诵起来,他的嗓音自带一段泠泠的尾音,如同泉水漫过心尖,阿篱忽觉得一阵脸热,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张了握,握了张。

好一会拜月仪式终了,萧衍又像是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只手掌大的海螺:“放在耳边听。”

阿篱双手接过,将螺靠近耳边,旋即她的眼睛便瞪大了,萧衍解释道:“这是吟风螺,装的是大海的风声与潮声。”

“听说江州中秋有观潮的风俗,京中无法观潮,只得用这小玩意代替了。”

“怎么样,闭上眼是不是近乎以假乱真。”

阿篱看着面前人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全不是他的身份该同她说的,在云府阀阅前那种一闪而过的悔恨此时激荡着新涌起的触动,愉悦与悲伤同时爬上心头,使眼眶发热、使喉头发梗、使胸腔发闷。

她怕自己不合时宜地落泪,极力仰起头,眯起眼睛,看见月上中天,她道:“海上明月共潮生。”

“月色真好。”

“嗯。”萧衍应声不大,更被外街更夫的梆子声盖住了。

阿篱恍然回神:“殿下,三更天了,民女得回校礼监。”

“好”萧衍拿过兔子灯塞在她的手里:“走吧,送你回去。”

阿篱的“不必麻烦殿下亲自相送”说至一半,察觉自己身上还披着萧衍的鹤氅,便噤声了。算了,近日颇得他的照顾,还是顺着他的意思。

回去的马车上,阿篱问:“殿下为何不将兔子灯制成兔子状。”

萧衍:“做不好。”

阿篱:“宫中无人会制兔子灯?”

萧衍用看傻子的眼神审视了她一眼。

“……”阿篱底气不足地继续问:“那这上面的兔子是殿下所绘?”

“是。”

“殿下画技可谓出神入化。”她赞美的诚心,听者却不大乐意,阿篱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

“本王不擅绘飞禽走兽。”萧衍幽幽开口:“但是比之于你也算得上六法俱全。”

阿篱不服气:“……殿下怎知我画技惨不忍睹,你又不识得我。”驳了一半她的气势便矮下去,主要是她的画技确实与绣工不相上下。

“我当然识得你,识得你许久许久了。”这话萧衍只在心里想了一遍,面上仍旧随意道:“猜的。”

待至校礼监门外,阿篱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宫灯形制的兔子灯带回去,萧衍便不再为难她,让她搁在马车里,两人作别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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