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

精神闪烁的老太太坐在茶桌前慢慢品茶，那中年女人恭敬地喊了一声婆婆，然后坐下。

尹伊礼貌站在旁边，微笑叫人，“霍奶奶好。”

老太太抬眼看她，视线从她素净的脸、瞧不出情绪的双眼，直挺的腰背，丝毫不见抖动的双脚上掠过。

老人面容慈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来了？坐下吧。”

尹伊点头，坐了下来。

“阿英最近都很忙是吧。”老人慢慢悠悠给她递了杯茶，态度和蔼，“他这次又是什么时候回国？有告诉你没？”

霍英的行程他的家里人都不知道啊？

她眼帘半垂，似乎是在很认真听长辈的话，“说是年二十九能回。”

“年二十九？那就是这几天了呀。”老太太看向中年女人笑了笑，“你这个当妈的别偷懒，这两天赶紧叫人把他的房间收拾好。”

原来这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就是霍英的妈妈？

尹伊对霍家完全没有了解，霍英没说过，她也没问过。

不过霍老太太和霍夫人的态度都再次验证了霍英和霍家人关系并不好的猜想。

“趁着春节前，你要不留在我们家玩几天？陪陪我这个老婆子。”霍老太太笑呵呵。

反正也没什么事，姑且探一探这里。尹伊微笑着点头应下。当然，霍老太太也并没有给她说‘不’的机会。

听老太太要留人，旁边霍夫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尹伊能感觉到她掠过了自己脸上的视线。

换了是旁人，霍夫人毫不掩饰的厌恶的眼神早就能让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可惜尹伊并不惧怕，是对方带着目的‘扣留’她的，又不是她死皮赖脸要留的。

很多时候尹伊和霍英这样的人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尹父从小就教导他们，不能让情绪影响自己权衡事物的标准，适合的时候做适合的事情。

既然这个世界是真的，他们都真真正正生存着，霍英现在还要吸霍家的血，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他的。

走出茶室。

女佣阿兴在门口等她。

才走了两步，带着哭腔的忍耐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

“婆婆，当初是你和公公答应我的，他既然进了这个门就该归我管，他这些年根本没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现在外头都知道他带着那个女人招摇过市。”霍夫人在控诉。

尹伊停住了脚步，身旁的女佣阿兴也不催促。

她心里冷笑，有些话看着是不应该让她听的，但偏偏她听到了，那自然就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了。

那霍英是什么态度呢？她不知道，现在也不好表明任何态度，还是等他回来再问清楚吧。

门被关上了，里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茶室内，老太太看着声嘶力竭的儿媳妇怜惜道，“儿媳，这么多年来，我这个做婆婆的也知道是委屈你了。”

霍夫人歇了声，眼眶泛红，坐了下来。

“你想想，不留把她下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阿英回来？这几年来他回过几次国？他爷爷见过他几回？”

霍夫人沉声骂了一句，“贱人生的贱种！就是没规矩！”

霍老太太眉头一皱。

霍夫人抹了眼泪，不再说话。说到底，霍英也是霍家的子孙，她说那样的话，婆婆不爱听。

“咱家以后终究是阿符继承的。他们是兄弟，处得好了，阿英以后就是阿符的左膀右臂，你别想太多，我和他爷爷有分寸。”霍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头发花白，年近八十的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脸上略显疲态，“我这辈子也只生了阿符他爸爸一个儿子。我和你公公也知道他不成器，才格外用心培养阿符。”

“但是姓霍的可不只有阿符和阿英两个，你把阿英赶走，难道就不会有别人来抢了？别的不论，你就数数，阿符他爸爸有几个堂兄弟？那些堂兄弟们又有多少个儿孙在集团任职的？你想叫阿符去跟他们单打独斗？”

“当年阿符他爸爸就是让那些堂兄弟勾坏的！”霍老太太面容气愤，说起这事就生气，小茶杯重重磕在茶案上，裂了条缝。

霍夫人红着眼走到婆婆身边给她顺背。

霍家是个大家族，掌控集团的是霍符爷爷这一房，他们这一房的孙辈却只有伶仃三个。

霍符是霍夫人生的大孙。

三孙女霍锶惟是霍家的养女，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

而最特殊的二孙子霍英对外讲是霍夫人亲生的次子，实则是外头女人生的。生他那女的倒是爽快，拿钱走了。

霍夫人一直觉得霍英像他那个亲妈，都是见利忘义的玩意。霍符老实，她这个当妈的不得为他提防住霍英那个小崽子。

至于为什么霍夫人要认下霍英？那年，霍夫人的老公被人勾得根本都坏了，再也生不来孩子了。豪门大户都讲究多子多福，霍英就是那时候被送过来的。好歹也是霍家的血脉，最后在公婆的主持下，霍夫人点头同意了，霍英这才进得了霍家的门。

所幸公婆平日里最看重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儿子打小就跟在爷爷身边，而霍英从小就缺根筋，纨绔子弟似的，霍夫人这才放心下来。

没曾想那么小的一个小孩，藏了那么多年，藏得那么深，出国回来一进集团就暴露了！这不是摆明了要跟她儿子抢家产！？

霍夫人咬牙，“婆婆，我知道你疼我，可我也不能让他把家里搬空了，除非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同意他再进公司。”

霍夫人的娘家也不是普通人家，霍符又是名正言顺培养多年的大孙子，在霍老太太心里眼里，他的确都比走野路子的私生子霍英重要。

霍夫人讲了一件事，作为交换条件，她才愿意让霍英重新进霍氏。

听她讲完，两厢权衡下，霍老太太也无奈应下了。

年二十八。

年底，豪门宴会总是五花八样的，霍家也办了一场用来招待商界的合作伙伴和亲戚朋友。

托了霍英的福，尹伊这辈子有机会品一品上流社会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不再是被人追捧的对象。

宴会场的灯光昏黄温馨，鲜花全都是从国外新鲜空运过来的。

来宾盛装出席，现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和乐。

霍锶惟和霍家旁支的侄女们跟在霍夫人身后，游走夫人小姐堆里。

“锶惟将来打算去哪里念书？”贵妇笑盈盈，“要我说，教育还是得看国外，我们家妞妞跳芭蕾，在国内这些年不知道请了多少个名师，还不如这一两年在法国进步得快，才多久就进舞团了。 ”

霍锶惟还没开口回应，又一个贵妇走来加入了话局，“女孩子还是学点艺术好，你们家妞妞在法国哪个学校？我侄女学小提琴的，最近想着要出国咯，也在找学校。”

“学小提琴的？那我们妞妞的学校可不适合。我朋友的儿子也学这个，他那个学校老师都是顶顶好的，一出学校就有很多名乐团抢着要，不过是意大利的学校，你们喜不喜欢？.”

另一个贵妇又接话，“意大利在欧洲国家里头又矮了一层，说出去不好听。”

“可不嘛，真愁人，给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小孩选学校可难了，学得好不好不说，就怕被外头那些人带坏了。”

贵妇们你一言我一语接着话茬说，话题从教育，育儿，艺术，奢侈品新款，一路转了好几个圈。

霍锶惟面上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听着，实际每到这些时候，她总觉得力不从心。

她到底不是霍家亲生的，也不是从小培养长大的，她十二岁才进霍家，现在不过过了五年富贵生活罢了。

她来霍家时，正是半大不小的年龄，学什么都晚了，霍夫人也不上心，只安排了个钢琴老师给她上过一段时间课程也就无影无踪了。

她不是真的大小姐，身上成套的皇家蓝宝石首饰很贵重，是从霍夫人首饰库里挑出来借用的，相对她的年龄来说过于老气。

在社交场上，她甚至比不得同样跟在霍夫人身边的那些霍家旁支的侄女们有面子。

对上那些真正的贵妇正牌大小姐，那些表面上客气的询问，搭不上的话茬，总让她很气馁。

霍夫人正说着话，余光中看见她娘家嫂子来了，笑笑对众贵妇们说，“你们先聊，我去那边招呼一下。”

——

尹伊跟在霍老太太身边。

霍英的爷爷，爸爸，哥哥，堂叔伯兄弟们各有各的应酬，男人们举着香槟，谈笑风生。

没过一会儿，霍夫人领着好些贵妇名媛过来给婆婆打招呼。

人精似的贵妇们看向老太太身后的眼神有些不太对。

老太太也不藏着掖着，笑呵呵指着身后的尹伊，落落大方向围过来的贵妇们介绍，“这是我们亲戚家的姑娘，叫尹伊，我们阿英很照顾她的。”

落在尹伊身上的视线很多，大家面上都朝她友好打招呼，也没有谁会不识趣刨根问底。

亲戚家的姑娘？真有趣。

尹伊想起林晚棠，当初林夫人也说要认林晚棠做干女儿，干女儿跟干哥哥谈恋爱放哪里都是禁忌。

亲戚家的小孩——同样有异曲同工的功效。

尹伊一言不发，微笑着。

“呀，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有人客气称赞。

“阿英从小就心善。”有人笑了笑，望了下霍锶惟。

人群中霍锶惟听到这句话，脖子发烫，她不喜欢别人提起以前的那些事。

“你们家阿英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就没交个女朋友什么的？”

女人多了不在乎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东西家里长短的东西。

“他一直忙着事业，男孩子家家的对这总是不上心，你们谁家有合适的给我们家阿英介绍介绍。”霍夫人开怀大笑起来，“到时候成了，我给你们在场的每人一个大红包！”

这时，霍夫人的娘家嫂子适时倪了她一眼，推出了身旁的一个年轻女孩，“阿英要找女朋友，你不早跟我说，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娘家嫂子笑了一声，“这是我的表外甥女，她第一次来。你们瞧瞧，长得多好，年龄也合适，配你们阿英都绰绰有余了。”

那女孩绯红了脸，不依道，“表姨——”

娘家嫂子笑说，“哎呀，你还羞起来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妈一直叫我给你介绍个好的哩。”

看着她娇滴滴涨红了的脸，贵妇们乐呵呵笑起来。

“老太太，你觉得我表外甥女好不好，好就叫阿英娶了她，咱们亲上加亲。”霍夫人的娘家嫂子毫不在意瞥了尹伊一眼，开玩笑似地问出了口。

打这些主意？尹伊冷眼看着，心里觉得无趣，这都什么年代了，木栅栏还能拦得住会吃人的野兽？

霍夫人的娘家大嫂语音刚落。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声。

气质优良，身型颀长的男人含笑走了进来。

众人看向他，这个男人顶着一张极其英俊的脸。黑色西装里，白衬衫并没有打领带，顶端松了一个扣子，脖颈修长，喉结分明。

有人认出了，这位不正是传说中的霍家次子霍英么！众人见他进来都挪不开眼了。

啧啧，这气质。

高大帅气得很呢。

难不成西洋水真这么养人？几年没见，这位二公子真是越长越好了。

听说霍家这位经年在国外混着玩，也有人说他本事大，是在国外混事业，说什么的都有。反正事实就是他的确是出国了，近几年花城的生意场上，几乎没人见过他的身影。

霍家向来有兄弟不和的传闻，更多人相信霍英其实是已经出局了，被发配海外罢了。

黑色西装裤裹着长腿，裹夹着一股冷风，霍英大步走进宴会厅，他顺手从路过的侍应手中取了一杯香槟。

众人对这位二公子尚处于好奇观望阶段。

只唐岚和宁家三少举着香槟迎上去寒暄。

三人前不久才见过，也算相熟，能聊几句。

特别是唐岚，霍英之前透露给他家的消息，是真的！这么重要的消息啊，不过是他随口讲出来的一句话而已。

唐岚感谢他。

霍英对这种场合早就得心应手，和对方碰了杯，抿了一口，笑吟吟，“我先去给长辈打个招呼，等会儿有空再和你说说话。”

唐岚和宁三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