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镇不同于寻常城镇，虽地处偏远，却因占据着往来要道，就连街上的商贩也络绎不绝，来往的既有中原人，也有苗疆人，所贩售之物更是无奇不有，热闹异常。
孟姝刚走没多远，就看见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在往外挂着大红色绸布，彼时还未日落西山，可高门上灯笼内的红色烛火却已早早点燃。门两边的石狮怀中各抱着两个大大的绣球，囍字从府门一直贴到了街外。
看来这家人是要办喜事啊。
孟姝远远看着，只觉得这户人家的家底定是十分殷实，这红绸满堂，倒很是气派。
“听说了吗，李家人也要嫁女了。”
旁边茶棚里传来几声私语，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大娘，而她旁边坐着的是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其中不乏还有苗疆人。
孟姝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在她们身后的一张桌子落座。
“李家？不就是那家吗。”另一个头戴黄巾的大娘朝前头那满堂红绸的府门努了努嘴，眼里闪过一丝鄙夷：“什么嫁女啊，是卖女吧！”
“嘘，你小点声，别让有心人听了去。”
先头说话的大娘拍了拍那位黄色头巾大娘的肩，示意她小声点。
谁知那黄巾大娘非但没有噤声，反倒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
“谁不知道那樊家村是个什么鬼地方，说好听点是将女儿嫁过去，实则就是卖女求荣。你以为他李家那新宅是如何来的，是踩在女儿的血肉上求的!”
樊家村！
孟姝眸子一亮，惊觉觉得今日是出来对了。
她招手让摊主上了壶茶，表面上佯装喝茶，实则是在仔细听着她们的谈话。
樊家村和卖女又有什么关系？
孟姝抬眸看了看不远处那红烛高燃的府宅，怎么都想不到这气派的宅院竟是出卖女儿得来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张灯结彩，将这“喜事”办得人人皆知。
孟姝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天马上要黑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等会儿李家出轿，樊家村的人前来接亲，可别撞上了那迎亲队伍的霉气。”
说着，那几位大娘便匆匆付了钱，转身离开。
闻言，孟姝的眉头蹙起。
怪不得苏娘子的探信中说这樊家村古怪，这晚上接亲也太不合常理了，况且还与卖女有关......
夕阳已落，天色将暗，孟姝转头一看，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头便只剩下几个零星的人影，来去的人们与方才几位大娘一样行色匆匆，好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看来得找个机会去樊家村看看。
孟姝暗自想着，将茶钱放在桌上，转身向暮春楼的方向走回。
在她的背后，茶摊前方的府门彩灯高挂，囍字灯笼内的红色烛火在渐暗的天色下泛着诡谲的光。
……
等孟姝从后门绕回暮春楼时，此时的一楼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就连台上的舞女和弹曲的乐师都不见踪影，整个楼内静谧异常。
孟姝环顾四周，确保那黑衣人不在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原路回房。
“姑娘请留步。”
还未走出几步，一把还未出鞘的长剑突然横在孟姝身前，前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暗紫色衣裳的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下意识地，孟姝抽出腰间的短刀，往男子的腹部刺去，可还没等她的刀靠近，一股莫名的力量就将她弹了出去。
孟姝的后腰猝不及防撞上桌子，疼得她龇牙咧嘴。
“不铮，我记得我说过不可在人间擅用法力。”
此时，有一黑色身影从楼上缓步走下，他身姿卓越，用金线勾勒着祥云符纹的锦缎长靴落在木梯上，竟不像走在普通的普通的酒楼中，倒像身处瑶池仙境。
“是你。”孟姝眯了眯眼，警惕地盯着来人。
她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看来还是避不过了。
“我猜的没错，你不是人。”
孟姝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什么人间、法力的，这人绝对不是常人，说不定还真是修了千年的鬼怪。
见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扶光倒是有些意外。
“你不怕我了？”
昨夜在妄枝山脚，她那神情恍惚，面色苍白的模样，倒和现在截然不同。
扶光想了想，好似突然记起了什么，目光看向她，“你惧黑。”他像是在问话，可语气里却透露出肯定。
完了，她这算不算是软肋被发现了。
孟姝眉头一皱，莫名有些心虚：“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让你的手下跟踪我。”
今日走出暮春楼时她就发现了一直有人在背后尾随她，从刚才来看，她确定跟踪她的人就是他的手下。
不过她倒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想杀她，否则以他的本事她早就没命了。
此话一出，那位名叫不铮的男子蓦然抬头看向她，眼睛里染上了几分错愕。
见此，扶光倒是毫不意外，唇角微勾道。
“不铮，我早就说过你的本事还要再精进些。”
“主上，是属下失职，还请主上责罚。”不铮撩起衣摆，朝扶光跪下。
“不必了，本来我也没想瞒着。”
扶光给自己斟了杯酒，修长的手捏住酒杯轻轻晃着，这楼内的灯火无声无息地全都映入他手中的那杯酒水中。
孟姝看明白了，他早就将这楼内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她踏入这暮春楼的那一刻。
想到这，孟姝的目光更冷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与眼前的这个人估计得有一番交手了。
听福源说楼下出了事，苏素匆忙赶来，所见的就是眼前这相持的一幕。
“主......公子你怎么下来了？”苏素惊讶地走下楼梯，当她看到一旁冷着脸的孟姝时，更是倍感奇怪：“孟姝，你怎么也在这？”
孟姝。
扶光猝然抬眼，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一丝讶异在他眼底漾开，深邃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姝。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不仅有棠花玉，还与先鬼王同名，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可偏偏扶光从来不信什么巧合。他突然有些庆幸，昨日没那么快杀了她。看来人间这一趟还要有别的意外之喜。
扶光静静地注视着孟姝，目光扫过她脖颈上的棠花玉，心里有了别的打算。
“苏娘子，你认识他？”这下倒是让孟姝倍感意外。
苏娘子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难不成今日她所接待的重要客人就是他？
想到这里，孟姝连忙一把拉过苏素，面色凝重地窃窃私语道：“苏娘子，这人不是寻常人，我猜他多半是......鬼！”
长得这么好看，说不定还是只艳鬼呢！
啊这......
苏素懵了，疑惑地朝扶光投去目光，见那人截然不动，她咽了咽口水，看着孟姝这番认真焦急的神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要说是他们主子是鬼......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他可是......
苏素看着孟姝，深知这些话也不可能对孟姝说出口，只好笑着试图遮掩些什么。
“孟姝，肯定是你多想了，且不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鬼，而且这位扶公子是我远道而来的贵宾，是特地来湘水镇办事的，肯定不是你说的......鬼。”
绝不可能。
孟姝张了张嘴，却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所说。
算了算了，看苏娘子还与那人相熟的份上，那人应该不会对苏娘子怎样。
孟姝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插手这烦心事。
“苏素，我要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扶光静静地将孟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过在方才得知她的名字后，他已不想再瞒着什么，甚至还有些期待她的选择。
原来苏娘子叫苏素。孟姝奇怪地皱了皱眉。
可听这艳鬼的语气，两人不像主客，倒更像主仆。
前有孟姝后有扶光，这两人你来我往的一句，倒是将不明所以的苏素给问懵了。
主子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还有外人在呢，这……
罢了，豁出去了，他都不怕她怕什么。
苏素一咬牙，言道：“樊家村确实有古怪。自上月初三以来，樊家村接连办了好几场喜事，且都是在晚上接亲，所娶的更是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
他也在查樊家村！
看这场面，孟姝对那艳鬼和苏素的关系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不过现下最重要不是他们，而是樊家村！毕竟樊家村很可能就是她寻找阿爷去向的突破口。
“你们也在查樊家村？”孟姝顾不了那么多，先发制人道。
“是又如何。”
扶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她，倒是像在故意等她开口。
饵已抛出，看来鱼儿马上就要上钩了。
“我想与你合作。”
直觉告诉孟姝，她现在应快速从暮春楼离开，远离这个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前路迷雾重重，她必须找到阿爷。
既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何不孤注一掷搏一把？他既没有杀她，说明她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不管是昨夜还是如今，你既然没有杀我，就说明我有你想要或想知道的东西，既然如此，你我为何不合作一把，反正也是各取所需。”
孟姝眼睛里含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她主动走近扶光，从旁边的酒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随即朝扶光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旁边的苏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才不在楼下一会，这两人怎么就开始要合作了?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不铮，谁知后者一副比她更懵的模样。
看着孟姝，扶光突然笑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缓缓起身走向她。高大的身影落在前方，孟姝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身姿下，呼吸相绕间，她仿佛感受到了他周身自带的寒意，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菩提香。
“好。”
酒杯相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自上而下看着孟姝，眼里带着捉摸不透的光。
见他应下，孟姝暗自松了口气，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既然成了盟友，阁下是何人也总该告诉我吧，不然就你知晓我身份，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孟姝突然发觉，现在自己也不是那么怕他了。不过此人的身份还是要搞清楚。
公平？
扶光挑眉一笑，觉得她太过幼稚。这世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来那么多的公平正义。
听到孟姝的话，苏素更是惊诧不已，小心翼翼地偷瞄扶光的神色。
要说这世上谁敢这么跟他们主子说话的，孟姝怕第一人了吧。敢让扶光自报家门的，怕是还从未有过。
本就在几人以为扶光不会回答之时，他突然再度走近了孟姝。
年轻男子容貌俊丽，英姿飒爽，黑袍之上金丝勾勒着的朱雀在灯火的映照下栩栩如生，他神情漠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如同随时出鞘的宝剑，锋利又尊贵，似有满身光华。
他微微倾身盯着她的眼，一瞬不瞬道：
“你且听好了。吾名扶光，乃鬼界之首，百鬼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