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的。”
寒月夜，从实验室到知园，姬小雪像是被绑回来似地，一阵风地被抬到了姬昭明面前，听姬昭明骂骂咧咧。
此处是分给姬小雪的屋子，她愣愣地坐在主位上，在姬昭明好似没有尽头的提问声中沉默许久，才终于说了这一句话。
她说她愿意。
轻轻柔柔的四个字，像是狂风骤雨，泼凉了一室温热。
上一刻气地拍桌子的人瞬间动作定格，仔细回忆才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
“我没跟你开玩笑，想好了再说！”
姬昭明的手掌已经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后知后觉痛的，指尖在微微地抖，也可能是烛火的跳动给了人错觉。
早猜到会有这一幕，姬小雪此刻十分平静，甚至有种终于等到了的解脱感。看见姬昭明红着眼、有些害怕的样子，她竟然有些满足。
她们太了解彼此。她知道小姐是在替自己着急，现在看起来凶，是因为小姐觉得棘手。小姐也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意，知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不愿意。
怎么可能愿意？好不容易才脱了奴籍，千辛万苦才有了和其他男子官员见面行相见礼的资格，她怎么舍得放弃？
谁稀罕做皇子的良妾，谁稀罕他赏赐的那点真心？
这么多年，小姐教她读书识字，助她考举做官，她过的每一天都是神仙座下一般的好日子。凭什么一句喜欢就要剥夺她的自在生活？
实验室里不论出身尊卑，只论闻道先后，互称老师也是平常事。与同好共事，通前人不知之理，造前所未有之物，所见所得皆让人欣喜沉迷。每有收获，小姐还会为她庆祝……
越是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姬小雪越是不想听裕王言语中的情谊。为旁人的一分怜爱，少了一秒的自在都像是在受苦、都忍不住心生委屈。
可是她不能说不愿意。
不能对裕王直言，还要小心周旋不让人生怨。更不能告诉小姐，如果小姐也拒绝不得，再知道这些只会让小姐更加难受。
甚至，哪怕明知骗不过小姐，她此刻也得装个样子。
此刻若是哭着说一声不愿意，她的小姐定会为她奔波。小姐已为她遮风挡雨许多次，小姐还要庇护许多人，她怎么舍得让小姐替自己豁出去？新得的领地还没瞧一眼，第一届预科选拔的考生也已学成大半，明年恩科的新人又都是裕王亲手选出的……此时开罪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不想仰人鼻息，不想看人脸色，但她更不想让眼前的少女更加辛苦。
舍不得啊……
既然最初就无法把“拒绝”二字说出口，已经许多次预想过今日今时的姬小雪，早就确定了她的答案。
够了，已经足够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
努力做出欢喜的样子，姬小雪坚定地重复自己的回答：“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羡慕小雪，小雪当然愿意。”
这个回复当然骗不到姬昭明。
“你不愿意！”姬昭明盯着姬小雪，急得控制不住力气，反手捏得姬小雪手痛：“笑不出来就不要勉强。但凡你对他有一分心意，此事我绝不会到今日才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欺负你没有？别怕，有办法的，咱们一起想办法。”
姬小雪没有喊痛，笑得还比刚刚更自然些：“裕王殿下待小雪很和善，他之前确实说过几句亲昵的话，只不过小雪怕自己是自作多情，所以不曾和明姐儿说。没想到裕王殿下是认真的，贵人深情，小雪自当承恩，明姐儿该替我高兴才是。”
“深情个鬼。”姬昭明忍不住说了句脏话，“他要是深情，就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就该早早禀明父母，然后三媒六聘地来求娶你做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叫深情！他现在在做什么？他父母因为看重我的价值想收我做儿媳，他不仅不反对，昨天还在劝我答应。只敢私下里说自己有心上人，圣人要给他选妃他也答应，还打算一次纳好几个，他……薄情寡义不过如此！”
这方面姬小雪还真的和姬昭明的观点不同。
她毕竟是农奴出身，姿容也不是绝色，裕王肯给她一个正经名分，就已经算是极好的结局了。除了小姐，大概没人会去跟皇子讨论“唯一”。尤其是，裕王很可能会是未来的储君，这样尊贵的身份，哪怕她已是官身，哪怕只是个侧妃的位置，说起来也还是配不上的，她的品级太低了。
想到这里，姬小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权势、相貌、学识……裕王真的是无一处不好的佳婿，自己算是高攀再高攀，做梦都找不着更好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她怕是疯了。
想到这里，姬小雪摇着头笑了笑自己：“明姐儿是太偏心我了，凭裕王殿下的条件，随便收我做个随侍女官也不算过分。现在请明姐儿牵线，已是很有诚意，我不能再贪心更多。”
姬昭明的理智知道，小雪说的是现实，可她今天已经受够了现实。
“为什么不能要更多？你那么优秀，凭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要进他的王府里做小受委屈？小雪你别犯傻，喜欢你的人不止他一个，挑一个爱你敬你的人很容易。那个总去你父母那儿送礼的，你可有意？别怕，不用管裕王，只问你自己的心，别的事有我。”
说起这个追求者，在她们的小圈子里无人不知。
对方没有狂热地纠缠，但也一直没有放弃。逢年过节，送到姬小雪父母那里的礼物总是十分用心。平时在实验室里，每次小雪加班时，哪怕不是同一组，他也会在别的房间里跟着加班，然后远远地跟在后面送小雪回宿舍。
安静内敛的等待，在时间的加持下或许会显得比较有魅力。虽然姬小雪从未表现出一丝动容，也有很多旁观的人被打动了。
和姬小雪关系好的，有几个人选择来探她的口风，还乐于帮忙说几句好话。还有些人觉得小伙子品行好，可惜小雪无意，就想要牵线介绍别的姑娘，都被拒绝了。
究竟有没有动心，除了姬小雪没人知道。她就这么冷眼看着，想知道对方能坚持多久，想看看被她拒绝多少次后对方才会放弃？
提到这个人，姬小雪愣了下，心中只有一句话：可惜，自己好奇的那个答案，等不到了。
姬小雪抬头盯着姬昭明，再次坚定地重复自己的答案：“裕王很好，我真的愿意。”
眼前人的神色变化，姬昭明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个字都不信她：“你又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再多人想去攀附他，其中也绝不会包括你！”
“送上门来的泼天富贵，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执着姬昭明的手，姬小雪想哄一哄她，却想不出能说什么。
被姬小雪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姬昭明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盯住人看了片刻，突然哭了。
“不喜欢就是理由！”似是在宣泄情绪，姬昭明的声音略有些高：“为什么不信我？我说了有办法的，我在啊，我会帮你！”
这个突变吓到了姬小雪，她想给姬昭明擦眼泪，又想把姬昭明揽在怀里哄，可是手还被姬昭明捏着，一下子抽不出来。
抬起另一只手，姬小雪本想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把人抱住哄，却先被姬昭明强行压下、按进了怀中。
“你认了，我就真的不能再做什么了。别这样，拜托，小雪你不能对自己这么残忍。一辈子很长，不和彼此喜欢的人一起过，会难熬的……”
“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子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可是不该包括你。小雪你早就不是奴婢了，别这么卑微，别这样对自己……”
“求你了，只要说‘不’，我能做到的。”
我的小姐无所不能。我当然信你，你肯定能做到。只是不值得，所以不必了。
姬小雪不舍得挣扎，干脆蜷缩起身子，就着这个姿势，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轻抚姬昭明的背安抚。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容易惹得对方情绪更加激动，姬小雪静默不语。
姬昭明抱着人越哭越厉害：“我真的能护住你，我可以的，信我……你这样，嘉礼也这样，一个个都在犯傻，你们让我怎么办？点了这个头，就真的没有后悔药吃了……”
姬小雪做了决定就不允许自己后悔，此刻却狼狈地低着头，想用不用动的手腕蹭掉眼泪。
许久，等姬昭明的哭声渐渐弱了，姬小雪才找回力气轻声安慰她：“我愿意的。此事没有明姐儿想的那么糟糕，挺好的，我真的愿意……只是电池的研究要再抓紧些，希望我能亲自完成它。”
大皇子后院里的人，像现在一样整日和许多异性研究员共事自然是不合适的。
单独在大皇子的后院里开个新实验室也不实际，这里面有太多机密，仪器和资料记录，都不是能轻易离开国子监大门的东西。
小雪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现在只想快点把电池做好，至少以后能少一个遗憾。
姬昭明听到这话却急了，还带着哭腔说道：“你是有正经官职的，又没有犯错，谁能罢你的官？我不答应，你自己不想干了都不成！”
姬小雪这会儿不会也不想反驳，她顺着姬昭明的话说：“好，那我就安心了。”
这个瞬间的姬小雪没有想很多。她不知道，因为她应的这一句“好”，姬昭明之后在圣人和皇后那里闹了好一场。
给她求来一个侧妃的位置，保住她国子监中的官职，甚至许她自由出入王府、许她继续在实验室中做事，只要带够护卫随从。
至于代价？姬昭明没有告诉她。
只是在好几年后，隶属于国子监的物理化学院都有了新的院址校舍，姬小雪在“搬家”时才恍然发现：实验室里已经没有多少姬昭明的痕迹，除去少数和她交好的“元老”，也再没有姬昭明的嫡系弟子。
姬小雪以为，她在国子监中牢牢握住的权柄，都是小姐的后盾。不曾想，许多东西早有默契，这片小天地已是她的底牌，替姬昭明默默守护着她。
姬小雪最在乎的人，亦十分在乎她。
作者有话要说：小雪是穷人家飞出的金凤凰。
很久前有一章，小雪偷偷摸摸打探昭明的心思，问昭明拒绝大皇子是不是喜欢师兄时，就是大皇子私下跟她表白，还表示想“贤妻美人”兼收来着，想让小雪为了以后跟他在一起也劝劝昭明。
昭明那会儿让小雪好好学习搞事业，小雪就只把心思放在事业上了……大皇子的操作不尊重小雪，小雪倒不在乎，但是大皇子这样算是欺负昭明，小雪就很在乎了。
昭明平时的特权多，对尊卑那些东西的感触没有小雪深。小雪在昭明这里被当成人，对比之下在大皇子面前的委屈就特别明显。但是又不能得罪人，所以小雪只能应付着……大皇子一直没放弃，小雪就知道这一天是早晚的事，她没得选。昭明愿意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是小雪最舍不得的就是伤到昭明，就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至于那个没有姓名的追求者……他是不可念不可说，哪怕小雪身边人都知晓，小雪也不可以提及。等待的这几年，就是她们之间的全部了。
昭明不会放弃科研，不过现有的这些，已经成型并且有独立研发能力的理化院，算是小雪的隐形陪嫁，给皇家了。昭明撒手，剩下的元老以小雪为首，这就是小雪的底气了。哪怕大皇子以后变心了，大皇子的后院也别想欺负到小雪头上。
很多科技都是先为战斗力服务的嘛。理化学院做出来的东西，圣人当然是优先用在皇室自己的生活里和军队里，淘汰下来的再民用变现回笼资金。所以小雪手下的这个理化学院，以后就相当于国有（皇室）研究院。
昭明自己的领地会再继续科研，但项目应用会偏民用。因为有小雪这层联系，最好的技术还是会被皇室白嫖或者有偿分享……大概是这个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