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曾的手指一张，那缕魂魄就像薄膜一样被摊开成了镜面。

丝丝缕缕的魔气诱引，这位殿下想看到的画面徐徐呈现在眼前。

绝对真实，绝对客观，无有错漏。

缺点是耗材有点大，但顾之川知道，徐娘娘不会在乎这个。

镜面中，有一人穿着墨绿色的锦袍，支腿坐在了主位上，他的手指正把玩儿着因为没束发而垂下的发丝儿，似百无聊赖。

而这位分外可怜的魔修当时也十分可怜地跪在那人的下首。

可怜是顾某人的个人感觉，仙家以道行论前后辈，所以徐行藏的地位高崇，但是不管是前辈还是后辈，求神还是拜佛，跪礼都极其隆重，比如顾之川在他的印象里，就没见到过那个弟子在跟药圣汇报情况的时候，是跪着的。

“尊上，祭品们都准备好了。”但这位在雪中仙的概念里极度可怜的魔修，目光虔诚，姿态恭顺，仿佛眼前人即能予他一切的神明。

“祭品？”

跪着的魔修听到这不咸不淡的反问，应激般地“啪”地一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十足，瞬间就起了红印子，“是那些自愿殉道的人都准备好了，请尊上查验。”

祭品多难听，难道那些人就绝对不自愿吗？说不定人家就是巴望着学经验攒价值做贡献呢。

上首之人还没有回应，旁边角落暗影里的一个美貌侍女上前一步传话，她弓着身子，没有跪下，但模样十足卑怯，“尊上，源途君请见。”

谈广涯抬了下手指，让那位侍女叫源途君进来，同时下首的魔修接触到他的眼神，知道自己该继续汇报。

在他恭顺地恭维着，夫人心慈人善，遂得诸般信徒自愿供奉等话的时候，源途君领着一队漂亮的小孩儿进来了。

那些人进屋就十足乖巧地按着顺序，跪在了离谈广涯不远不近的距离，整齐划一地仰着小脸儿方便人挑拣。

这位尊上每年定时亲自为辞世的夫人招引魂魄，希望魂魄还阳，以免两地相思。魔修在禀报道场选取，场地布置，人员安排，而源途君似乎在不识时务地蛊惑尊上。

魔修说，“尊上，夫人的道场属下都准备好了，这一次您一定能迎回夫人的魂魄，属下祝您和夫人，夫妻团圆，琴瑟和鸣。”

源途君说，“尊上，寻找引香使那边的人说这一批的人格外鲜嫩，您先挑挑？”

谈广涯在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玩意儿真实，但啰嗦，如过往再现，不分巨细。

哪怕徐曾可能已经用了关键词检索，还是这副要付费才能跳广告的模样，徐娘娘再翻动了两次，要不是是这个魔修在吹捧魔尊对于去世的夫人有多眷恋，就是，他在那儿神神叨叨一些道场杂务的安排。徐曾没有了耐心，她直接又抽了一团魂魄出来，粘揉在一块儿，塞到了顾之川的手上，“看到了有用的跟我说。”

顾之川，“......”

好吧，虽然雪中仙无意窥看哪怕是魔修的私隐，也不知道什么对于这位殿下才是有用的。

但不妨碍他做起了无情的视频检索机器。

作为寻常人家天大的好事儿，被选上去的引香使，有三条去处。模样儿格外好看的，被带走了，资质格外不错的，也被带走了，剩下的部分，才开始干真正的“引香”的活儿。她们听从宣讲，发自内心的觉得到各个城池去招揽新的姐妹入教，为百姓带来安神之香是好事。

这个魔修在跟高阶引香使宣讲，焚香是上雅之事，贫苦百姓自来没有机会享受，但是清秋教和那些有什么好东西只会窝着自己藏私的旁门左道不同，尊上体察民情愿意与大家共享乐事，所以降下如此福泽。诸位是神使，使命崇高，责任远大。定要将这惠及百姓的事儿，推向千家万户。

场上的姑娘们兴致高昂，十分愿意为这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生怕好事儿漏了自己的家乡，还都自告奋勇地请求将引香之地添上自己的家乡。

但这都是功劳显赫的人的才能有的殊荣。

清秋教不吝啬银子，给她们的待遇优渥，明眼都知道“引香使”大人是个多么尊贵的差事儿。以至于，在离皇城更近的城池，甚至招收“引香使”都从清秋教一人给十两银子，变成了要悄悄地给教派中的前辈塞红封，才有资格参选。

而郑柳姑娘算其中一个幸运的。此城相对离皇城较远，她领到了十两银子，还不用考核业绩，就能得到回家引香的机会。

但她不知道，她给百姓们带来的安神之香，是林蚕和招梦一类的东西。

或许穷乡僻远之地，清秋教不愿意多投成本，所以就如同徐娘娘所说，大量投的是林蚕这等残次品，而招梦这样的“好东西”还要大家花钱去买，才能有。

但他们的宣讲工作还意外的顺利，以致于连年做好事儿的老张家的闺女没有入选大家十足遗憾，后面好容易选上了，要办酒席庆祝。

“殿下，您知道招梦里有些什么吗？”顾之川一五一十看完那段训话头脑有些昏沉，心口被压了座大山，他似乎有点儿活泼不起来了。

如果残次品林蚕都能弄出万牲死绝之阵这样的效果，那招梦会有怎么样的卓著成效，顾之川不敢细思。

他对徐曾没有偏见了。

甚至希望徐娘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他们需要了解清秋教的人。

仙门对清秋教的了解，匮乏到不正常的状态，或许被驱逐出中州，坐倚四境只是一个开始，被冠带上旁门左道的名号也算不得什么。

中州连女儿家都被收罗来做“引香使”了，更别说其余人。

他们收不到弟子才是正常之事。

而这一定是相当细微的影响。

顾之川难以想象，当招梦之香飘到南境时，连雪中仙和药圣都不知道其为何种东西炼制而成的可拍场景。

哦，现在仙门可能也不能以五派来称了，据他相当看不顺眼的望月所称，子月垠已经投靠了清秋教。

那么勉强只有四派还算能跟魔教抗衡的存在。

从数量上，仍是他们占优。

雪中仙兀自安慰着自己，然后，不对，这位娘娘明显在跟魔尊battle，除了她的一身修为，总不至于依仗的都是她那位夫君夏皇的支持吧？

恕雪中仙猜想，一个被清秋教控制着的傀儡皇帝，或许在思虑着反抗，但他又能拿出多少东西来呢？兴许，那位陛下还希望徐娘娘支援一点给他呢。

所以，是什么给了这位娘娘十足的底气，已经和魔尊进行到划地而争的阶段了。

西境地广人稀，北境冬日难熬，南境高山林立、虫毒瘴密，唯有东境，鱼米之乡，百姓富庶。

烟雨楼，仙门中的钱袋子，剑脊山最大的债主。其富裕程度，连药王谷都难以望其项背，还以炼香致幻闻名。

怪不说，魔尊布置下的林蚕，徐娘娘能反手利用。

顾之川抬头看向徐曾，“殿下，子月垠投靠了谈广涯？”

徐曾随手送着几个她搜罗出来的城中的魔修归西，“一群蠢货，与虎谋皮。”

“那烟雨楼？”

在剑圣转来的目光的中，徐曾向着南境的这二位只知闭门修练，不问天下事儿的人笑道，“人裴楼主，就聪明多了。”

头皮过着电流，顾之川握着金叶在脑海中尖叫。

仙君，仙君，你快回来啊。

之川需要你。

之川受不了这全世界都是魔的日子了。

之川错了，您是无比正直的仙，您的行事作风无可挑剔，从今日起，由雪中仙认定，药王谷、剑脊山和环琅境我们三家单知道闭关锁国、隔绝外界的门派，将是绝对不可分割的同盟。

没有安宁之地，之川在乱世中。

雪中仙后知后觉，四海乌烟瘴气，连生存都是难事儿，更遑论自由。

但是剑圣几乎不开口表达观点，更不会体察人的情绪，他在酝酿剑招，一招前殷国剑为引，满载着故人故国之思，贯彻天地古今悲吟的剑式。

山河涌动，天门中开，满城人的一点狭隘之思势必让步。

“哦？仙门中还有这样的人才？阿裴，不用我们动手了。”

顾之川的脑海中的一点思绪在此刻也达成通路，“幽明永隔”达成的条件是满城一心，纵使满城之人都想将外来者永留此地，那徐娘娘算不算外来者呢，还潜藏在城中的裴楼主算不算阵中人呢，但当时她们也是城中之人，难道她们想把彼此和自己都留在此地么。

“殿下，您想想，难道您和城中之人一心么？”

施术者不诚的阵法，本身就难以发挥全部效用。

不过已经无需顾之川来点明蒙蔽徐曾的这一层薄膜，以达到由施术者信念崩塌，而是阵法坍塌的效果了。

别的强者，有更直接了当的快速方法。

浩大的剑光之下，一切几乎无处遁形，城中其余驳杂的魔教之阵，暗空中烟雨楼撒下的错乱红粉之香，乃至那笼罩整座城池一度让顾之川陷入绝望的大阵都在消弭。

只有从天上降下的金叶，一片一片的柔弱之叶，穿过剑光，散在大街小巷，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浅金色光罩，在诸家汹涌的灵力之间，护下地面之物，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地萎落枯黄，化成泥土尘埃。

剑光太过强盛，如果不细察，就根本没有机会看见那些金叶子做了些什么。

众人仰头看见了不可消弭的邪阵化为乌有，而雪中仙抱着那个魔修的魂魄，低头看见了一场浩劫之中，连街檐边盛水的破陶罐都没有碎。

七夕彩蛋(与剧情无关哦)

某年某日的清晨

柔和的日光洒到了顾之川的脸上。

他睁眼顺手拂开脸上属于又不属于他的头发。

头发不是自己的，但头发的主人是自己的。

雪中仙欢欣雀跃，忍不住想跟全世界分享自己有多么快乐！

“仙君，早上好呀！”合着眼的徐行藏被轻轻地推了推。

身边人，不答。

好吧，雪中仙非常之有耐心，“那仙君之川先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了哦。”

顾之川凑到徐行藏耳边小声的说。

毕竟，一个医修听心跳和呼吸的频率，就知道旁边的人是醒了还是睡着，但危宿仙君不睁眼，他也不能去强硬地扳开呀。

身边人，还是不答。

于是顾之川放轻手脚，打算下床，不管徐行藏是想闭目养神还是睡回笼觉，早饭还是得吃的。

顾之川往床沿边挪了一步，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按在了原处。

不行，之川想早起。

顾之川又往外面挣扎了一点儿。

那只手加重了力道，铁钳似地把他往床榻里侧又拖了拖。

“仙君！你不要这样。”

身边人，依旧不答。

好好好，这是自己不想起，还要别人陪你躺着，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许别人出去觅食么。

“仙君，之川要去远航了。”

顾之川瞬时被箍得更紧。

“给，唔，给你去找战利品！”仙君啊仙君，你的动作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不可以稍微给点儿时间，让之川把话说完吗。

他听到了喉咙里带着哑意的低笑声。

“好了仙君，我们起床吧？”

除了他腰上的手没有被拿开，身边的人陷入了死寂，真的非常的安静，连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

顾之川，“……”

仙君，你装过头了吧？

但能怎么办呢？饿着肚子陪徐行藏躺尸吧。医理常识，都一边儿去吧，我们修仙的人，是不需要吃饭的！餐风饮露就可以饱！

日光月华还能促使人增长修为呢。

要什么五谷杂粮，躺着不好吗？

省劲儿。

顾之川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听到了吗？之川不满，之川抗议，之川非常忿忿。

“小楼堕月，秋惊华鬓。搅别离心绪，独居无欢娱。”

轻而糊的声音在耳畔一停，而后弦断音绝般地归于静寂。

琴虽止，而余音绕梁。剩下的音波震地顾之川的脑海一片浆糊，他整个儿被喝得五迷三道。

原来仙君这么喜欢之川的吗？一会儿的分别，就相思无匹！！！

雪中仙在头脑风暴，徐行藏安洋地合着眼睛，医书药典被抛到了三山五海之外。

这又是一个合理不早起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