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玉器、奇珍异宝自不必说，他的长孙女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连她在他衣服上画地图，他都能乐呵呵地接受，还生怕自己有纹绣的衣服会伤到小孩娇嫩的皮肤，更遑论那些俗物。

如果说这已经够让长安城内无数人眼红得滴血的话，那圣人欲赐公主封号和封地的消息可就让人再也坐不住了。

小朝吵完大朝吵，唇枪舌剑没个停歇。圣人虽然没发脾气，但每次朝会后那必入公主府的赏赐明晃晃地表明了态度：你们吵吧，能服软算我输。

之所以没有硬来直接下旨，不是圣人不想，是这位还没想好名字。他从女儿女婿那里夺过了孙女的取名权，但是到如今别说大名了，小字都翻来覆去没定下来。说起来公主封号也够让人想破头了，幸好还可以直接使用封地的名字来做封号。

李令月原本是安安心心等亲爹给女儿取好名字的，但左等右等都没等来，她总不能用称呼外人的方式去叫自己闺女吧？大名可以等等，小字的确定迫在眉睫。

于是等沈明臻再次上门的时候，就面临帮助李令月女儿小字二择一的问题。

虽然小凤凰确实寓意挺好，但不说名字大不大，光是她还留有些许印象的卧龙十米之内必有凤雏的众多名场面，就让她对凤雏这个小字着实有些敬谢不敏。

剩下的那个小字让她怔了怔，笑着道：“甚好，惟愿殿下一生圆满，不留遗憾。”或许沈明臻和“yuan yuan”二字注定有缘，谁能想到公主殿下会给女儿取“圆圆”这么个家常的小字。

孩子今天已经被抱入宫中，二人闲聊了几句家常，又议好近日的安排，才唤了婢子添些汤水，上些糕点。

在确定预产期后，李令月就已经开始将手里的部分情报系统转交给沈明臻代管。产子会消耗她的大量精力，产子前后大部分事务都要为她的健康让道。所以在这期间，只一些已经提前标记好或者足够重要的信息才会直接汇报给她。

这样安静的修养，身体健康是保障了，也不耽搁什么正事，但是架不住会让人精神觉得无聊啊。现在添水上糕，无非是正事聊完了，可以开始闲聊长安城近日新鲜事。

在听到李成破罐破摔，已经开始直接光明正大带着林家表妹在长安城四处游玩，李令月不由嘴角抽了抽，只能说林贵妃生了这个儿子，教成这样，输给她是真的不冤。

除此之外，长安城最近真是出乎她意料的平静，也可能是因为众人的眼睛都聚焦在她阿耶和闺女身上，大小朝轮番吵架，发泄了那些大人过剩的精力。

闲话聊完，沈明臻端起杯又放下，欲言又止。

反倒是李令月看不下去她这扭捏的样子，先开口道：“想问我和傅长青？”

沈明臻很老实地点头，然后喜提被捏脸的待遇。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我就是心里不舒坦。”李令月难得流露出少有的迷惘之色，“如果我知道是什么让我不舒坦，那我定然可以找到办法解决它，再不济我还可以绕过它，躲不掉我还可以与它共存。可笑的是，我甚至说不出它是什么。”

“在产房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很害怕，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恐惧，是不甘，是愤怒。”李令月的音量并不大，像在拼命克制些什么，但是说话时的音调却比平时要尖利得多。

“我生来便是天之骄女。世人所追求的富贵，甚至称不上我的日常。世人所追求的权势，于我更是唾手可得。我甚至不需为此付出任何努力，我的出生就意味着一切皆在我身。”

“大多数人，辛苦读书数十载，努力为官数十载，端正的样貌，绝顶的聪明，呕心沥血的谋算，还要有时运，才能拥有被我们注视的资格。”

“我离那个位置，只差最后一、两步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间之物，无论人还是物，我都能应有尽有。但即使如此，我若是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仍然需要自己以命搏命，赌上虚无缥缈的运气。”

“可是凭什么男人就不用？哪怕是一贫如洗、身无长物、无权无势的男人，他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也无需面对死亡的威胁。”

“那就不要让一无是处的男人拥有有子嗣的机会。”沈明臻非常平静，透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酷。她的脸上找不到愤怒的影子，语调和缓，甚至游刃有余地给二人的杯里都添好了汤，“阿姐，身体为要，先润润唇。”

李令月难得乖顺地饮杯中物，不发一言，只眼神里透露着好奇的光望着沈明臻。

“能读书数十载的，是男人。能努力为官数十载的，也是男人。这存在上千年了，从未变过。没了这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总之干这些活的都是男人。”

“是我们女子生来便比男人差些什么吗？端正的样貌、绝顶的聪明、呕心沥血的谋算，阿姐你有，我也有，无数为大业奔赴，或于宫中、或于内宅中、或于市井中的女子都有。只是这世道，向来便是男人主导的世道，从未给过女子机会。”

“女子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和机会，那些一无是处的男人想冒着死亡的威胁，拥有子嗣都不可能。”

听完这一番话的李令月看向沈明臻的目光已经亮得惊人。她喃喃道：“若是我没有做到怎么办？”

“反正不会有人比我们做得更好。”

“跟过去上千年那些男人给出的垃圾治国方略比起来，我们这才哪到哪？维持现状就足够打败大部分皇帝所谓的成就。哪怕将来人丁不旺，李家天下的女人都不爱生孩子也没关系，总有不服王化的国家等着我们去解救他们国家的女子。”

“阿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未来还会更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李令月看着沈明臻，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似失声般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阿姐……”沈明臻伸手要握她的手。

“臻娘真好。”李令月反握住她的手，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这笑带着沈明臻第一次见她时，她脸上的那种光彩，一往无前，“李家的天下，最耀眼的必将是我治下的时期。”

熟悉的阿姐终于又回来了，沈明臻松了一口气。

秋冬日短，今日若是在公主府用了晚饭，回去家里那个定然是要哭唧唧地折磨人。眼见着天光渐暗，沈明臻也就提了归家。

看着下仆领着沈明臻出府，闺女还没送回来，李令月也就懒得挪窝，有一搭没一搭吃着糕点。

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公主府是绝对没有这样的下人的，闺女距离爬行都还需要一段日子，阖府上下能弄出这动静的人不做他想，只有傅长青。

“有什么进来说吧，别在外面擦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顿了一下，便没了动静，没一会儿，她的杯子便被添满了。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傅长青，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傅长青却是心下一松，是他熟悉的殿下。

他大着胆子把她圈在怀里，整个人像是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想软下来靠着她，又怕自己太重压着她，身体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僵硬感。

这种别扭的姿势李令月不知道傅长青舒不舒服，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她觉得自己很不舒服。她本来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拿着糕点的左手索性直接将糕点塞傅长青嘴里，右手反手去戳他硬梆梆的小腹。

被突如其来的糕点堵嘴的傅长青却是高兴得不行，两腮微微鼓起加快咀嚼，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双臂稍一用力，便让她结结实实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们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如此亲近了。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不想让他靠近。他当然想同她亲近，但是没有什么比让她高兴更重要。他不知道沈明臻来公主府同她说了什么，只发自内心地感激因为她的到来，让他的殿下变回了他熟悉的模样。

“圆圆怎么还不回来？阿耶今晚要把她留在宫中吗？”

“圆圆？”

“是啊，阿耶不是一直没给我们女儿取名字吗？今天我就选了这个小字，不然我怎么唤她？”

“真好。”他把圆圆两个字在嘴里念叨几遍，“不过圣人不是说小字他来取吗？”

李令月白眼翻他：“所以她在府中时，你得多叫叫她，等她习惯这个小字，阿耶再想取什么都不管用了。”

是啊，在这种事情上，圣人也拿这个亲女儿没有办法，最适合拿来当出气筒的就是他这个驸马了。不过只用牺牲他一个，就能成全天家父女情，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好一个家和万事兴。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