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臻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她连呼吸都很安静。只偶尔会倦极了，在睡着时发出小猫一样的呼噜声。而这，多半拜傅长霖厚颜无耻、不知节制所赐。

此时她的深呼吸让胸廓隆起又落下，本是富有生命力的动作，却让傅长霖感受到了往下坠的沉重。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耳垂就被用力捏了捏。

傅长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了下身，整个人环抱住沈明臻，顺着她的长发抚摸了两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想，她不需要别人的言语安慰和开解，她是沈明臻。

被添了柴的李成最近体会到了诸事不顺的感觉，让他甚至有点疑神疑鬼。他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确实处处都让他升起微妙的不好预感。

隐隐的不妙在今天变成了实际发生的坏事，他反而升起了一种“终于来了”的莫名踏实感，像是等待已久的另一只靴子已经落地了。

表妹最近的状态并不是太好，隐隐流露的不安和自卑都让他又爱又怜。说起来他们不算私定终身，至少彼此长辈都默认，表妹未来是要跟着他进宫的。他也早已向她剖明心迹，之后许以傅家女正妻之位只是权宜之计，他自来心上人便是只有表妹一人。

他不忍自己从小就认定要共度一生的表妹郁郁寡欢度日。今天又是落了小雨。于是在小心避开了傅家一派今日可能出行的地点后，他带着表妹，决定去城郊的一处月老祠散散心。

恰逢夏秋交际之时，秋老虎也被小雨打败，也再无人于雨中拜访月老祠。两人并肩听雨，共赏雨景，温柔絮语，互诉衷肠。

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可谓费尽了心思，不过上天有成人之美的癖好，别人可没有。

收到大皇子携表妹游月老祠，被傅家母女撞个正着这一消息的时候，沈明臻正在公主府和李令月对弈。说是对弈，其实二人下的不过是五子棋，这位贵主现在对五子棋十分喜爱，美其名曰大道至简。

对大皇子了解没有公主深的沈明臻接到消息的时候都愣了，她只是顺水推舟式的加根柴，吩咐人记得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除此之外半分没有插手。她是真没想到大皇子能这么肆无忌惮，是以为大家都眼瞎耳聋，还是知道了都会打落牙齿和血吞，这等事情做得如此光明正大，整个事情顺利得她都不敢置信。

李令月当然不会放过此等好机会，孕期腰腹渐隆，她已不着胡服，反而是宽松的衣袍更得她喜爱。这衣袖飘飘的衣服，正适合对弈的时候趁人不备对场上的局面略施援手，妙掌乾坤。她不动声色地偷天换日，见沈明臻要往棋盘上看便一边给她添茶汤，一边笑吟吟地开口：“他自然是已觉胜券在握，况且在他看来，不过是女子罢了，一个或者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他愿意给足正室的地位和尊重，傅家就应该感激涕零地接受。”

低头看茶汤时，随意的一瞥，沈明臻已看清棋盘局势大变。过目不忘的坏处大概在于还需要配备装傻的演技，她佯作无事地又下一子，“可惜撞见这一幕的不止有咱们那位大家，小妹可是颇有阿婆的风骨。”

二人除了是好友，还是妯娌，夫妇感情甚笃，自然都对现在那位没少磋磨过自己夫君的继婆婆林以柔无甚好感。傅映雪虽为她所出，却是由身为齐国公夫人的祖母精心养大，故而对二者态度有所不同。

“金玉其外的糟心玩意儿早看清早好，正好给了齐国公把关系断干净的机会。”李令月始终不习惯把齐国公唤做阿翁，她笑眯眯落下一子，心满意足宣布她赢了。

沈明臻含笑：“阿翁定会断得干干净净。”

大皇子携表妹游月老祠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

如果单单是傅夫人林以柔撞见了，那其实问题不大，毕竟在这位心里，女儿是亲生的心肝宝贝，但是两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心头肉。为了哥哥和弟弟的荣华富贵，女儿稍微牺牲一下怎么了？又不是要给她配歪瓜裂枣、不入流的穷酸人家。大皇子李成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天潢贵胄，嫁进去便是享受荣华富贵的，这已经是长安城里顶顶好的亲事。男人有几个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女人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也就行了。

实际上略掉前半部分，回到家的林以柔也是这么劝女儿的，无外乎世间男子皆薄幸，相比较起来，李成已经算是人中龙凤。话里话外都是傅映雪应当知足了。

傅映雪仿若第一次认识自己的阿娘，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嘴唇仍在一张一合的娇美妇人，只觉得往日令她亲近温暖又向往的阿娘，那曾亲吻她的柔软嘴唇，如今只如霜刀利剑，让她感受到彻骨的冷意。更让她想尖叫，叫那不知名的怪物滚出阿娘的身体。

她是娇宠长大的。

傅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自然是从小顺风顺水，甚至因为她是女儿，长辈更加偏爱几分。知道未来要嫁给皇子李成时，她自然也如每个闺阁女子那般，对未来夫君充满了好奇。之后更能算是一见钟情，一腔少女情思都系于他一人。但她向往期待的夫君是同父亲一样，守着她的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过日子的，而不是一个心里还装着别人的夫君。

她脸上的伤心随着阿娘的话越来越淡，林以柔看着女儿的脸逐渐变得平静，但却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馈，心下也有些不耐——她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女儿，跟个木头人似的，半点没继承她的七窍玲珑心，反而更像她那个讨人厌的婆母。倒是她的娘家侄女们，个顶个的都是小人精，嘴巴甜的跟抹了蜜一样。

“阿娘也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以后要对着你现在那些手帕交们卑躬屈膝，为了夫君的前途委曲求全吧？你成了皇子妃，只有别人对你奉承的份。哪个男子不爱俏，色衰而爱弛，等那贱人没了大皇子的宠爱，她便是任你拿捏的一条狗罢了。映雪，相信阿娘，阿娘不会害你……”见女儿只呆呆坐着，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林以柔仍是软下了心肠，细细劝道。

殊不知这话却是正正戳在傅映雪的心窝子上。没有了这个表妹，也会有那个表妹。一个会色衰而爱弛的人，怎么配做她的夫君？她神色转冷，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仍在劝说她的阿娘，直看得对方停了嘴，面带愠色。

“所以阿娘能同阿耶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不配有一个这样的夫君是吗？”她执拗地望着母亲，眼眶已微红，话到最后已是微带鼻音。

林以柔只恨不得把这个女儿脑子里的水倒一倒，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突然违逆起她这个母亲，让她胸中更是怒气翻涌，“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都是……”她惊觉接下来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打断了话头，怒气却更是升腾了几分，知道此时自己的状态已不适合再多言，只随口草草说了几句女儿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她自然是希望她过得千好万好便匆匆离去。

傅映雪屏退了左右，一直直挺着的背脊才塌了下来。她以为自己会俯身哭泣，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突然想起了祖母。

比起祖父和父母亲，祖母对她的教导颇为严厉。幼时她也颇为不解，甚至为此委屈掉泪。母亲也频频同父亲抱怨，更是在她面前埋怨祖母太过严苛。但她知道祖母是爱她的，会在她午休睡不着的时候轻轻拍着她低声唱着她听不懂的吴侬软语哄她入睡，会记住她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衣裳、首饰样子，会教她识字、念书，给她讲故事。

她还记得，在年幼时的某次午睡时，她想和祖母玩闹，故意装作睡着的样子想等她近前来，突然睁眼做鬼脸吓她一跳。但却听到祖母在同祖父商议，她想把她当年嫁妆的一半作为孙女日后出嫁嫁妆的一部分。

那时的她懵懂不知事，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直觉这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情，乖乖闭眼，倒是真的睡了过去。小孩儿忘性大，醒来之后更是没心没肺的傻吃傻乐，也未曾对阿娘提过。只是某日突然想起，又偷偷藏在心底。

直到年纪渐长，某日阿娘给她细数将来给她置办的嫁妆，她才愕然发现阿娘不过给她添置了一些细碎物件，大头皆是公中所出。她识得一些物件名字，知道那些大部分都是祖母的陪嫁。

她忽然想起往昔曾见过阿娘一只蝶恋花样式的金簪，她十分喜爱，吵着要阿娘给她戴戴看。当时阿娘当着阿耶说，她现在还小，簪子在头上呆不住。以后她出嫁了，定要给她做嫁妆，让她的宝贝女儿漂漂亮亮的出嫁。

一时好奇心起，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询问阿娘那只金簪。却只得到阿娘轻描淡写地回复说，已是添到了兄长未来娶新妇的聘礼单子上，家中给她的嫁妆单子已称得上是长安城里排得上号的贵重，怎么还惦记起哥哥的东西起来了。

从那之后，她明白，她在阿娘面前，比不过哥哥。只不过直到今日她才看得分明，原来在阿娘心中，她的位置距离哥哥这么的遥远。

幸好她知道，向来板着脸严厉教导她的祖母，是真心疼爱她的。

“大家”还有一义，指丈夫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