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臻也不想睁眼，但是房里灯亮成这样，人再不醒就是明晃晃地说：“我睡着了，我装的。”

她想起日前好不容易忙完又被一竿子支出长安城的阿耶，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坐起身来。

“臻娘真是好难亲近。”女声嗔道。

沈明臻又想叹气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才开口：“足下何必和我一个小娘子计较。”

那人却是坐在了榻边，轻佻地勾起了她下巴，眉眼带笑：“山不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当不得贵主这般费心思。”沈明臻倒也不恼，只是被勾起下巴确实不是什么舒服的动作，轻手轻脚给人把手拿下来，温温吞吞回着。

“臻娘这不都知道我是谁了？怎么还要让我学着三顾闺房呀？”李令月面上带着笑，眼睛却冷。

沈明臻好似没见着，眼神真诚：“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当得起这般盛赞的，全长安共贵主一人罢了。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啧，真会哄人。”李令月嘴上嫌弃，眼神却真是笑眯眯了，“臻娘可知晓我找你为何？”

这个时候说我不知道，你还不一刀劈了我？沈明臻心中腹诽，面上却是一笑：“儿也就一两分的小聪明能入贵主眼里了。”

“臻娘若都算小聪明，这世间怕是都只有痴愚之人了。若不是臻娘心血来潮写了’三步走’，真真是要让我错过了好大的机缘。”李令月想起自己初见下面人重写的那页沈明臻手稿，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脸上的笑也带上了得意。

沈明臻是有发现最近老是有人想“巧遇”她，她懒得应对都避过了。今晚有人找上门来，她不吃惊。但找上门来的是淮南公主李令月，这就让她有了不解。毕竟公主可以直接邀请她入府做客，怎么非要弯弯曲曲费这么多功夫——找到合适的理由把沈父支出长安城便少不了一番运作。沈母带着两个女儿在庄子住，却又偏偏临到今日出门她才知晓，再找什么理由已是来不及了。

此时听到李令月说的“三步走”，沈明臻只觉得恍然大悟。

养病不能出门的那段日子，她看完了所有邸报和府内她能看的所有书册，这年月其他她感兴趣的娱乐基本上被沈夫人禁了个遍，问就是身体为要，好生休养。

人闲着那是真的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她捋了一遍朝堂关系，又盘算了一下她目前已知的所有可能参与下次皇位之争的主角。

不出在现在的皇室内应该不太可能，本朝发展到现在，吏治还算清明，至少那堆邸报里由天灾转人祸的算不上太多。圣人虽然求仙问道小十年，但是赶上了好时候，天时不差，没出什么大灾，朝中大臣也过得去。下个皇帝非要捧捧亲阿耶，强行算个无为而治的话，到时候混个仁宗的庙号应该还是够的。现在虽然有土地兼并的趋势，但是矛盾明显还不尖锐。

至于皇室内部，太简单的比如自李成开始的那一溜皇子，她懒得写登位过程，反正都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哄好皇帝，做好差事，发展好势力，干掉前面的兄弟，稳住不被后面的兄弟干掉，如此这般熬到自己成了皇帝也就功德圆满了。

而后宫妃嫔诸如皇后这类的，至今也没出个政治领军人物，都老老实实蹲后宫里。唯一一个让大家记住的就是素有贤名的皇后，但这位久居深宫，向来不参与前朝之事，上位可能未免太过飘渺。

倒是嫡长公主李令月这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说到这就不得不夸一下沈父的收集癖，他是真的是本书都要想尽办法往家里带。俸禄不够这样折腾没有关系，手抄也是另一种快乐。

沈父之前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沈明臻原本很老实地只看沈父允许她看的那部分，一定是书先动的手，它们自己动得太快了，她很快就看完了。然后又有沈父不允许她看的书自觉主动地在她面前翻开。

什么是不被允许看的书呢？最多的是市井流言，还带沈父批注真假的那种，妥妥的自制书。

和之前那些正经书册、邸报上的信息两相结合，一个活生生的公主形象就在沈明臻眼前立住了。

长得应该是好看的，不然不至于吹成这样，阿耶还批注人说的中肯。

身体很棒，一个打十个她这样的妥妥没问题。

年满二十了还没成婚，还有点小流言传与人私会，但是没有谁指指点点的，应该挺受宠的。

至于朝堂上的表现，好像没有直接干什么，但她回想了下之前看到的邸报，上面那些人升升降降前有什么值得记载的事情，确认这个公主肯定不是看起来的那般远离朝堂，不理政事。

沈明臻来了兴致，铺了纸磨了墨就开写。

她性子喜静，书法算是童子功，换了个只能拿毛笔的地也就不习惯了几天，倒是很快上手了，现在更是如鱼得水。

洋洋洒洒写了个尽兴，发现标题还空着。原本想取个“公主上位三步走”的名字，却是已经觉得口渴得不行，索性简写成三步走。叫了贴身婢子给她拿水来，喝了水自得其乐地再看一会儿，还是把这有招祸可能的东西给毁尸灭迹了。

想明白了的沈明臻盯着此刻垂头立于榻边、这段时间跟着她的贴身婢子。

李令月发现她的视线，笑得更灿烂了点：“要不是臻娘你前段时间在傅府受了大罪，沈夫人也不会特特为你求了初九，生怕你再遇到什么危险。”

“哎……”沈明臻是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手里只有一张自己更害怕掀开的底牌，面对就差大小王和4个2集全的李令月，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臻娘何必叹气，明珠自晦有时候不一定能避免麻烦，反而会招来更大的麻烦。”听得出那叹气中的无奈，李令月倒也不逗人了。

沈明臻没有看她，只淡淡道：“还请公主赐教。”

“臻娘这般玲珑心肠，应当明了你的婚嫁一事是牢牢掌握在沈公手里的。沈公对儿女亲事怎么看待的，你知晓的吧？朝中沈公愿意许配的人家无非就这么几家。傅家已经算其中顶尖的了。”李令月顿了顿。

傅家确实算其中拔尖的一家。要说权势大小，肯定有和傅家匹敌的，但是儿孙的年纪不一定合适，年纪合适又恰无婚配的就很难了。

本朝男女成婚，十八岁是个分界线，低于这年纪的大多都在相看或者已经定婚，高于这年纪的基本已经成婚了。像沈明臻这样快要十七岁都没定下亲事的贵女，要想在同龄人中找到四角俱全的婚事，少不得花费功夫。

傅家在高门大户中算得上家里清净的，比起那些外面锦绣，内里一团污糟的人家要好太多。

沈明臻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她对婚姻没有情爱的憧憬，不会想着要找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如果在这个世道一定要有一个名义上的夫君才能活下去，那她不介意挑选一个会让她日子好过的人一起过日子。

但是她却不能忍受自己的婚姻要拿捏在别人手里，成为别人的筹码，哪怕这个人在此世无论在法理还是情理上这样做都无可厚非，她也无法忍受。她的阿耶，不谈朝堂和家族利益的时候或许是个好阿耶，但是也仅限于那样的时候了。

虽然她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是既然有人愿意送上门来，她也不介意听听是否还有别的门路。

她垂眸看着指尖，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儿虽只有雕虫小技，也想知道货与公主能作价几何？”

“臻娘愿意帮我，我愿意许以臻娘选择的权力。”

“嫁给谁的权力？”

“想嫁就嫁，不想嫁便不嫁的权力。”

“儿若是想高官厚禄，夜夜笙歌呢？”

“只要臻娘能坐得上那位置，必然享有那位置的尊荣。”

“儿若不想应呢？”

“臻娘是聪明人。今日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我也不遮掩。我虽不会勉强臻娘，但是臻娘的身份早已注定在局中。除了我，我的那些兄弟们…” 李令月不屑地撇嘴，“…他们拥有的已太多，给不起臻娘想要的。”

“公主已经铺垫甚多，多儿一个不多，少儿一个也是无关紧要罢了，何必如此？”

“我虽决心要争，但也明白兴亡皆是百姓苦。一步迈一年还是五年对我来说差别不大，锦衣玉食的日子怎么过不是过。但是这普天之下的百姓皆是我李家子民，对他们来说，一年和五年，是不一样的。”

沈明臻今夜第一次直直盯着李令月的双眼，李令月坦坦荡荡地回望她。

那双眼，俱是一往无前。

沈明臻一怔，笑了起来。她素来表情淡淡，这一笑却是如夜昙初绽，满室生光。

“怪不得傅二对臻娘一见钟情。”李令月心中暗道，“幸而派了过目不忘的初九来，不然应下赐婚的事情，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过若二人能成，真是便宜傅二那个小子了。”

沈明臻将头发简单束起，对着李令月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谢公主赏识。”

李令月肃了眉目，声音含着笑意却是缓慢而珍重：“谢明臻愿意助我。”竟是长揖到底了。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出自长乐公主的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