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和宋灼景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从不对他撒谎,除了我的病。
这句自然是肺腑之言,毕竟我从不掩饰自己对沈濯渊的恶意,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手段。
他们都说我蠢。
可只要能让沈濯渊不痛快,只要能让他和宋灼景分开,我便会足够开心。
不体面便不体面,至少我还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是吗?
我在药谷待了小半年,将洛忻教给我的毒术练得炉火纯青。
洛忻告诉我,前朝势力涌现,皇宫之中暗潮涌动。
天下又要大乱了。
沈濯渊藏得太好,洛忻找了许久,竟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我依稀记得宋灼景的叔父似乎也在朝为官,听到这个消息时,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
他怎么样了呢。
他是要帮沈濯渊的,如果沈濯渊失败,他会被杀死吗?
恐惧犹如肆意繁殖的蛆虫,不断在我皮肉之中蠕动。思绪是控制不住的风向,一路混乱向前,最后兜兜转转,竟也回到了我最难以割舍的起点和终点。
……宋灼景。
最后到底起点是他,终点还是他。
他是我逃不脱的劫,是我抓不住的浮生梦,又是我难以言说的心上月。
奈何我只能触碰到水中月。
我却也不敢去触碰他,怕梦醒,更怕梦碎。
但我骗得过别人,唯独骗不过自己。我虽不敢靠近他,可我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喜欢又怎么会作假。
喜欢……喜欢又怎么会作假呢。
洛忻在我身上试药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能忍受疼痛的强度,也越来越大。
我感觉我的身体有所好转了。
洛忻教了我许多,不止是毒,也有药。我自然对他在我身上用的药十分好奇,可他却只对我搪塞着说,是药谷秘方,不便透露。
他这般说了,我便也不好再问下去。
只是依旧在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洛忻也教过我如何洞察人心,这点我学得很好。
所以他也没有发现我将这招用到了他的身上。
意外是在三天后。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宋灼景的字迹。
信上只写了五个字。
——“不要告诉他。”
熟悉的药材味道自信封中漫开,那是洛忻给我治病一贯会用的药。
我眼眸一颤,好像被烈火灼烧一般,痛得说不出话,僵在原地没法动弹。
那些早就出现的破绽。
两个洛忻。
那些早就出现的疑点。
宋灼景的味道,洛忻的搪塞。
他送的药。
我竟什么也未发现。
我发了疯一般将那一沓信尽数撕开,在看到信上的内容时,再也支撑不住,浑浑噩噩跌坐在地。
他是因为中了蛊,所以才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发火。
他和沈濯渊合作是为了找药材治我的病,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都没有发现。
眼泪不知何时滑落眼眶,浸湿了信封,将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像阿柱投湖那日一般,我突然有种莫名心慌的感觉。
我想去见宋灼景。
我走得很快,但我却觉得我走得还不够快。我拼命地朝前方奔去,却忽地倒在了皑皑白雪之中。
四季如春的药谷竟也下雪了。
我怔怔看着嵌在手心的冰碴子,热泪满面。
怎么捂也捂不化的冰,其实早就融化了。
只是他融化得太慢,埋藏得太深,最后等冰刃落到心口深处,雪才蓦然发现——
其实冰刃已然贯穿伤口。
如今冰刃融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那些叫嚣着的混乱情绪搅得我肝肠寸断,害得我痛不欲生。
我泣不成声。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洛忻将我扶了起来,说:“你都知道了。”
极其平静的语气,我转头看他,泪眼朦胧开口问道:“宋灼景现在在哪儿?”
洛忻沉默半晌,温声劝我:“他不希望你去找他。”
我擦干眼泪,摇了摇头,说:“我要去找他。”
洛忻静静盯着我看了许久,忽地伸手捂了捂我冻得有些发红的脸,淡淡开了口:“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好好活着。”
他的眼神带着些忧愁,我吸了吸鼻子,攥住他的手腕,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会好好活着的。”
“哥哥。”
洛忻有些意外,但反应过来后,忽地笑了,表情带着释怀:“去吧,濯雪。”
他的眼神无比清明,并没有透过我来看别人的影子。也就是在此时此刻,我蓦地发现,有些事情,或许在这半年里已经悄然发生变化了。
……
我出了药谷才知道,父亲和沈濯渊竟然造反了。
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这一切由他们亲手造成。
父亲平日里总教导我需多读圣贤书,方知治国之道。
可他却亲手毁了这来之不易的盛世太平。
洛忻说医者要悬壶救世,所以即便我专攻的是毒,我也还是出手救了人。
或许你见过腐烂的肉吗。
腐肉长在灾民身上,蛆虫在烂肉中蠕动。惊恐和恐慌的情绪是膏肓之疾,大乱一日不平,这病便始终没有痊愈的可能。
也就是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的毒术学得并不精。
这天下的暴乱是毒,百姓落下的绝望的泪是毒,叛军砍下的刀是毒,沈濯渊和我爹都是毒。
但我却解不开这毒。
心乱如麻,当务之急是找到宋灼景,因为他或许知道些什么。所以我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试图找到有关于宋灼景的蛛丝马迹。
可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京城几乎快变成人间炼狱。
我眼眸一颤,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转身逃走。
可身后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声:“好久不见,乖弟弟。”
声音带着蔑视,那只大手牢牢按住我清瘦的肩膀,使我动弹不得。
忽地一声脆响打破了原地的安静,我折断来人的手腕,面无表情地转身望去。
……是沈濯渊。
他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意外,将自己的手腕接了回去,又眯了眯眼道:“看来你在洛忻那儿待得不错。”
我攥紧他的衣领,问他:“宋灼景呢?”
“他?”
沈濯渊嗤笑一声,将我的手拽了下来:“估计现在已经进狗肚子里了吧。”
“啪——”
我给了他一巴掌,怒目圆睁看着他。
沈濯渊舔了舔犬齿,眸中情绪晦暗不明,“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坏呢,可是濯雪,哥哥现在是皇帝了,你胆敢以下犯上?”
话音刚落,他白皙的脸庞很快就红了一片。我仰头看向他,语气带着十足的恶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沈濯渊,你怎么还不死。”
沈濯渊眸色一暗,下一秒,便伸出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颈,语气亲昵又危险:“濯雪,你是觉得哥哥还会像以前一样跟你玩小打小闹的游戏吗?”
“哥哥这双手,你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吗?”
我急促地喘着气,指甲嵌入他的手腕,目光灼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你就杀了我啊。”
“你敢吗?”
他眸中闪过异样的光,忽地收了手劲。我呛咳几声,陡然跪落在地,死死盯着他,眼眶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沈濯渊,你欠我的东西,我会一一讨回来。”
他俯身捏起我的下巴,嘲讽道:“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了,看在爹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对你下手。沈濯雪,我劝你见好就收。”
话罢,他便猛地收了手。瞧见我狼狈的样子,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两声,方才转身离开原地。
无人在意的角落,蛊虫悄悄钻入了沈濯渊的袖中。
异样的香气在城中漫开,感受到手心明显减少的粉末,我又咳了两声,方才撑着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