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明归在小院见到了七年未曾谋面的“父亲”。

明归盯着朝他一步一步走近的男人，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人苍老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大相径庭，那双望着他的眼睛，也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但明归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等那身影来到眼前，明归才回过神，下意识想逃回屋里躲起来。

明霄沉重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明归刚迈出的腿立即僵硬不能动弹，木头似的愣在原地。

明归不忍直视对方，更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所幸明霄没有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你奶奶不行了，她很挂念你，同我回去见见她吧。”

明归嘴唇翕动，干涩的喉咙尚未吐出一个字，眼里倒是先滚下一颗泪，他别过脸没接话，手指攥紧掌心的痛强迫他压下内心的汹涌，良久，明归才将全身掏空似的长舒两口气，用平淡的语气道：

“我当年一个人在山上也很挂念你们，可你们没有一个人肯来看看我，十一年相伴，换来七年不闻不问......我在你们心里算什么？我还有什么身份回去？”

明霄垂眸：“自此那件事情后，你奶奶受了刺激，脑子越来越糊涂，根本无法出门，而我内心无法原谅你娘，你又生的这副模样，你姑姑更不可能待见你——这一切不是你我的错，要怪就怪你亲生爹娘，你若是心里怨我，我无话可说。但那些年，你奶奶疼你爱你，在你走后，她常常将别人错认成你，总将你挂在嘴边，她老人家打心底还是将你视作孙子，你就当看在她往日待你的好上，同我去一趟。”

小院里悄然无声，明归咬着牙不让眼泪滚下下，若说没有埋怨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有多年的养育之恩、思念之情，明归无法开口拒绝，嘴里也说不出一个“好”字。

明霄并不催他答应，反而很耐心地等着回答。

屋内的寻深跪在写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窗才能乜见被墙角挡去大半的场景，若不是尊主在后面揪着他，这小孩早就急不可耐地冲到师父面前去了。

寻深的两根眉毛拧到一起，不悦道：“那家伙在作什么？！师父怎么哭了！我要去——嗐呀！你别拽我！”

“别插手——你小子！”尊主不料寻深突然转身朝他踹一脚，他反应极快下意识躲开，结果让这满身牛劲的小子给溜了出去，尊主一时头疼，一句“回来！”来不及出口，寻深已然冲到了明归面前。

“师父！”寻深飞奔过去将明霄推开，横在两人面前，后者被推得后退几步才站稳，一头雾水地对上小孩凶狠的眼神。

“别......”明归伸手拦下寻深，将人拉到跟前，后者转过头去打量师父的模样，一脸担忧道：“师父你怎么了？”

明归趁寻深回头地功夫已经将眼泪抹净了，此刻只看出眼睛微红，他低头笑着摸了摸寻深的头，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无比。

明归没接寻深的话，转而放下嘴角半抬眸子对明霄道：“跟你走。”

难堪的旧事压在明归心里很多年，或许再回到那个地方一趟，从此以后与那地方的缘分彻底画上句号，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明归本想让尊主帮忙照顾寻深，奈何寻深绝不肯一个人留在山上。

明归羞于将身世告诉寻深，更害怕寻深会像旁人一样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丝质疑，明归也不希望出现在寻深眼里。

可寻深揪住明归不放，在明归多次好声想劝后，寻深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倒两眼泛潮，露出了一种仿佛被抛弃的委屈。

见他这幅模样，明归心疼不已，再不敢多劝一个字，于是只好带着寻深一起坐上了明霄的马车。

合门山下的路不平坦，马车行在上面摇摇晃晃，车外的铃铛“铃铃”作响，车内三人各怀心事，沉默充斥了狭窄的空间。

车轮从一块石子上压过去，车身晃得厉害，寻深一不留神身子一倒，撞在了明归身上。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明归伸手绕到寻深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后者见状，思索两秒后突然双手抱住明归的腰，顺势趴在了师父腿上。

这段路程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但没有明归想象中的难熬，他怔怔盯着寻深的侧颜发呆，一脑里空荡荡一片，什么思绪也飘不起来。

等太阳落下，周围被昏黑包裹，又被不断亮起的灯笼照得朦胧时，马车才赶到明府。

车尚未停稳，明霄还未下车，一个急匆匆带哭腔的声音倒是先从外头传进来。

“老爷！你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已经...没了......”

“锵——”的一声，明归心中好似断了一个弦，断弦消无声息地飘落在地，很快便被凄冷无尽的潮水淹没。

明霄下车时脚下一软，幸好被身边人搀扶才没摔下去，他顾及不了车里的人，慌慌忙忙已经朝屋里跑去。

明归还坐在马车里，他的身子如灌了铅，一动不能动，他此刻没有丝毫下车的想法，更不想面对那一大屋子人。

曾经他日思夜想渴望回来的地方，如今成了他只想逃离的噩梦......

趴在明归腿上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寻深被落在脸上的泪水惊醒，他猛地抬头错愕地望着泪流满面却一声不吭的师父，寻深慌乱无措地环住明归的脖子抱上去，不断地问：“师父你怎么了？你说话？师父？”

明归被小孩紧紧抱着，喉咙里更加艰涩疼痛，他没出声而是轻抚寻深的后背，仿佛被安慰的人是对方一样。

寻深将下巴抵在明归的肩窝里，闷声道：“师父，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见到你难过。”

明归清了清嗓子，张口无言，他尚未出声，车外方才同样的声音又传来，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十分平静：“少爷？老夫人在里面等你，跟我进去看看吧。”

这句话将明归从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周围的声音灌入他的耳朵——被夜风吹得作响的风铃，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忙绿的脚步，寻深因靠太近而清楚的呼吸......

明归飞快收拾好了情绪，拍拍寻深的肩膀示意对方起身，等后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明归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的痛苦。

明归牵着寻深的手下车后，默不作声地跟面前年过六旬的老管家一起穿过正在布置的灵堂。

这老管家在明府待了近五十年，以前也是看着明归长大的，他对明归的身世只有同情与心疼，所以眼下他见到七年未见的小少爷变成这幅模样回来为了这样的事情时，不禁悲从中来，甚至比老夫人去世了更让他难过。

相比明家其他人，尤其是没见过明归但听过传闻的人，个个忍不住向明归投来好奇的目光，而且明归的模样生的十分好，好到无可挑剔，教人看一眼，便很难移开视线。

明归来之前很害怕这些针扎似的视线，可他如今走在其中，竟然无知无觉，心中没有丝毫涟漪泛起。

倒是寻深对周围的动静十分敏感，他紧紧跟在明归身后，眼神充满攻击性，仿佛那些朝他们看过来的家伙是盯住他们的野兽。

明归没察觉寻深与其他人无声的对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穿寿衣的人影在眼前渐渐放大，等他跨进门槛，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来，他忍不住偏头，与明凊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明凊是明归的姑姑，而他那位“姑父”，后来成了他的亲生父亲。

当年明凊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将那个男人带进家门，本以为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深，却没想到十一年后，让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她当年因男人出挑的相貌而坠入情网，后来又亲手送那个男人下地狱，再后来那张脸常常入梦，她只要一想起来，便恨意绵绵，心口犯呕。

明归有七分像生父，明凊一见到这副模样，各种情绪一涌而上，悲伤的目光当即变得犀利无比，像生锈的刀片似的扎进对方的眼里。

明归麻木的神经在这一刻活过来，他羞愧地别开脸，下一刻明霄突然走过来将他拉到老夫人面前，对刚穿好寿衣的人泪声俱下，“娘，我把明归带回来看你了，你日日夜夜念着的孙儿回来看你了......”

明霄泣不成声，屋内其他人也开始啜泣，明归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垂眸看着从白布下露出来的苍老的皮肤，只觉得一阵阵陌生。

四周充斥着哀伤又听不懂那些声音，他好似置身于一场虚幻的梦。

明归心中复杂难言，方才在车内的心情此刻一分也没有，他自始至终没说话，连眼睛也没再红过，后来管家拉着他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接下来明归便可以离开了。

管家私掏腰包为两人找了一家客栈，明归道谢后硬是将钱还了过去，他目送有些驼背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似是在道别一段走到尽头的缘分。

夜里，熄了灯，月光从窗户里漏出来，照在地上如积水，两人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寻深借着这点微光打量明归的漆黑眼眸，仿佛想从中看出点什么。

“师父......”寻深轻轻喊了一声，明归偏头看过来，前者翻了个边面对师父，道：“你是因为奶奶去世了伤心吗？”

两人四目相望，彼此若影若现的轮廓上看不出神色，过了半晌明归错开视线，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声音很轻，像一卷残风扫过耳畔立马又消失在无边黑夜里。

寻深情不自禁将师父此刻的模样刻在心底——一个他从未见过、落寞破碎的师父。

寻深心疼得厉害，他凑过去抱住在明归，把脸贴在对方的胸膛听着砰砰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我听前山的人说过一些你家里的事......是真的吗？”

明归呼吸一窒，语气里听不出感情：“什么事？”

寻深闷声道：“他们说...说...你是娘亲与姑父生的孩子，所以...你家里不要你了......”

窗外突然下起淅沥小雨，明归没出声。

寻深没等到回应，于是撑起身子坐起来，下一刻他俯身上前双手按住明归的双肩，直勾勾地盯着身下人，“师父，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们不值得你难过，今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也只在你一个人身边，我会比他们对你更好，我很爱很爱你。”

小孩清澈乌黑的眼底燃着璀璨的火，这席话灌入明归的脑海，令人整颗心前所未有地汹涌起来。

明归伸手抚摸眼前人尚且稚嫩的面容，随后毫无预兆得将寻深揽在了怀里，后者措不及防，嘴唇贴着明归的侧脸擦了过去。

不等寻深回过神来回忆这瞬间的细节，明归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何时听人说了这些事？”

明归的身体滚烫如火，寻深心里莫名燥热起来，后者嘟囔道：“好久好久了......他们常常胡说八道来故意激怒我，那些话不好听...就没跟你说......”

明归咽了咽发干的喉咙，顿了顿哑声吐出三个字，“是真的......”

“是真......”寻深刚忍不住抬起地身子立马被明归按了回去，他看不见师父的神情，只好气囊囊道：“他们真可恶！为什么不要你！？我爹娘是坏人都不见得不要我！你爹娘更坏！”

“......”明归轻轻拍着寻深的后背，眼底没焦距的盯着夜黑中的某处地方，他道：“不一样，你是你爹娘的亲生孩子，但我与明家归根结底没有一丝血缘关系，而且我...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人伦不许，会为人所诟病，我留在明家会成为明家被人指责的笑话。”

“为什么不许？”寻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们彼此都是有夫有妻之人，更何况他们还是叔嫂，前者有违道德，后者有悖人伦。”

寻深尚不清楚这些，直言道：“什么是人伦？我爹娘也是有夫有妻之人，可他们身边依旧有很多男人和女人，他们都不介意这些。”

“......”明归不知如何解释，顿了顿才道：“你爹娘不介意，可在外人眼里这是很糟糕的事情，何况......你爹娘最后那种结局......多少也与平日作风有点关系。”

寻深眨了眨眼睛，窗外吹来的夜风令人瑟瑟发抖，寻深把脸与明归的脖颈贴得更紧了，他问：“师父你介意吗？”

明归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低声道：“介意。”

寻深轻轻“哦”了一声，明归轻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等回到山上，要不要去前山上学？有很多道理我不明白，教不了你。”

“不要！”寻深抬腿覆在明归的腿上，似壁虎爬墙似的缠着对方，“我不要跟那些家伙一起上学，你都不明白的道理，我也不要明白，要不然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反正你是我师父，我只要你教。”

“......”明归心中叹息，哑口无言。

外头雨势变大，明归因明家而忧郁的心情此刻已经平淡下来，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寻深的后背，后者被拍得困意绵绵，嘴里的话越来越含糊，渐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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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寻深说：“我很爱很爱师父！”

十二岁的小孩不懂情爱，十八岁的明归也不太懂，但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后者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