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即便是在傍晚，阳光都胜似烈日。
将暮未暮的光铺在宽敞的柏油路上，两旁的槐树也被镀上一层金黄。
淮州市三十六中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层一层地叠在马路边上。
身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站在路边维持秩序，一旁的阿姨们手里拿着二维码和复读机构的资料流水线作业一般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里。
即使第一遍不要，连续几遍下来，哪个家长手里没攥着几家机构的广告。
今天下午是高考的最后一门，绝大部分的学生家长早早地便开始在学校门口等待。
妈妈们几乎都穿着旗袍，手里还抱着早已经准备好的鲜花。
“孟孟，到时间了吗？”一旁的楚桂芳紧张地注视着紧闭的校门，将手里拿着的广告纸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孟疏将花换到右手，翻转手腕看了看手表，“妈，你别太紧张，还有十五分钟呢。”
“你节目八点才播出，等会儿和我们去吃饭？”
为庆祝孟疏弟弟宋承宇高考结束，楚桂芳提前一个月便预定了淮州饭店的包间。
“好。”
话音刚落，人群一股脑地上涌，孟疏和楚桂芳站在原地看着缓缓打开的校门。
学生们密密麻麻地冲了出来，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寻找着自己的父母。
余清槐身形高挑，在楚桂芳的要求下也穿了一身淡蓝色的斜襟月亮袖旗袍，如瀑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支木簪绾在脑后。
她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应妩媚多情，如今在孟疏脸上却染上些许冷清。
可这冷清在看到从学校门口迎面跑来的男生后便烟消云散。
少年迎着晕染开来的暖黄色日光，笑着带过来一阵风，乱了孟疏额前的碎发。
“姐！我终于考完啦！”
宋承宇笑容明媚，额前的头发被风分到两边，一簇呆呆地立在脑袋上，接过了孟疏手中的花。
孟疏将他头顶翘起来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脸上挂着狡黠的笑：“考得怎么样啊？”
每次考完试宋承宇最怕的就是这一句，可是今天他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笑着说道：
“放心吧姐，不会比你差的！”
“那就好。”
楚桂华看着姐弟两个欣慰地笑了笑，拉着宋承宇的胳膊说道：“走吧，吃饭去，你爸还在淮州饭店等咱们呢！”
“爸也去吗？”宋承宇一脸苦相下意识问道。
楚桂华伸手推了下他的头：“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一家人吃饭你爸当然去了！”
“还有，等会儿别和你爸唱反调，他这几天因为生意的事情心情不好。”
宋承宇叹了口气低声嘟囔着：“就没见他哪天心情好过。”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校门口只剩下志愿者在收拾此前搭建好的帐篷。
几片花瓣孤零零地落在金黄色的柏油路上，一阵风过翻了个身懒懒地再次贴在了地上。
2005年3月，虽说是到了春天，可一连下了两天的雨，天气还是很冷。
胡同里青砖已经看不出此前的颜色，深深浅浅的水洼分布在低洼的路中间，一踩一个坑。
有几家的女人站在自家屋檐下一边唠家常一边嗑瓜子，瓜子皮在她们门前的水洼里漂着，被雨滴砸得胡乱摇摆。
在看到孟疏撑着伞回来之后她们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些，一个嗓门大的卷发女人笑着说道：
“孟孟，你就要有新爸爸了知道吗？”
孟疏穿着明黄色的雨靴，连串的雨珠自纯白色的伞沿边滑落，刚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了她们肆无忌惮的讨论。
“别和孩子瞎说!”
“明摆着的事儿！怎么就瞎说了，那豪车天天来接桂华，胡同里谁不知道？”
“那也别和孩子瞎说，回头再让桂华和你翻脸！”
“这有啥呀，光明正大就不怕说！”
孟疏快走几步到家门口，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关上门的一刹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连带着那些议论声一起。
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孟疏将雨伞放进盆里，走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乖乖开始写作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响，孟疏赶忙起身走到门口。
楚桂华刚好打开门走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孟疏知道，他便是邻居嘴里说的那个新爸爸宋长风。
看到她的第一眼宋长风先是惊讶，而后便透出隐隐的嫌恶。
楚桂华将伞和女儿的伞放在一起，蹲下身子笑着和孟疏说道：“孟孟，你先去写作业，等会儿妈妈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孟疏眨巴着大眼睛乖巧地点点头，随即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老平房并不隔音，即使隔了两层门孟疏都隐约能听到楚桂华和宋长风的聊天，但逐渐的，两个人似乎吵了起来。
孟疏打开卧室门，吵架的声音更大了些，她小心翼翼走到卧室门口。
“孩子她奶奶不是在老家吗？你把孩子交给她带。”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不容拒绝。
楚桂华沉默片刻说道：“不可能，我一定要带着孟孟。”
“他的女儿也要带到我家里？你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桂华，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说你会等我，转头就嫁给了姓孟的，还给他生了个女儿！”
“现在我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我希望新家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你明白吗？”
紧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孟疏失魂落魄地刚打算离开楚桂华便出声说道：
“长风，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定要带着孟孟的，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两个的生活。”
“只要你让我带着孟孟，其他的我都听你的。”
楚桂华和宋长风青梅竹马，二人早已经私定终身，可偏偏楚桂华的父母觉得宋长风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一事无成，所以不愿意让女儿嫁给他。
宋长风也是个固执的，听到这话便南下开始做生意，临走之前和楚桂华约定好等他挣够钱回来便娶她，
可等了没两年，楚桂华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工人，虽没什么大钱，但好在工作稳定。
原本楚桂华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好景不长，孟疏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便因为事故去世，只留下一笔算不上丰厚的抚恤金和一罐子骨灰。
楚桂华嫁给宋长风，其一是为了两个人少时的约定和心动，其二便是给自己的女儿谋一个好前程。
凭借楚桂华一个人的力量，孟疏的生活条件，教育环境最多只能维持在目前中等以下水平。
可她想要给孟疏最好的生活和教育，如果被送回老家，女儿的未来便一眼能看到头了。
宋长风似是在思考，过了很久也没有开口。
孟疏见没了声音，转身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椅子上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小了些，楚桂华推门进来叫孟疏一起去吃饭。
那之后，楚桂华和宋长风领证结婚。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孟疏也被接进了宋家的小别墅里。
一年后，楚桂华诞下一子，取名宋承宇。
车子拐了个弯在淮州饭店停车场稳稳停下，孟疏的思绪回笼，跟着楚桂华下了车。
淮州饭店是淮州市首屈一指的饭店，外表设计的古色古香，内里更是雕梁画栋。
她们定好的包厢在三层，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凉爽和淡淡的花香味。
包厢不算很大，可视野极佳。
坐在沙发上透过明净的玻璃便能看到温黄的落日，淡黄色的光在天边晕染开来撒进包厢，将孟疏的眼眸悄悄染成了浅棕色。
宋承宇将书包放在一旁，直接瘫坐在了沙发上开始看手机，孟疏则悄悄走到了楚桂华身边轻声问道：
“妈，宋叔叔的生意是有什么问题吗？”
楚桂华看了眼瘫坐在沙发上的宋承宇将孟疏拉到一边小声说道，“这一次宋家怕是挺不过去了。”
“这么严重？”
“我听你宋叔叔说，宋氏日化资金上出现了些问题，工资能勉强发出来，但是银行的贷款催得急，恐怕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是保不住的。”
孟疏最近几天比较忙，也没空回宋家看看，没想到宋氏的情况竟然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妈，宋叔叔在外面有欠债吗？”
楚桂华愣了愣点点头，“之前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已经请别人帮过忙了，上次的债还没有还完，这次又出现了危机……”
孟疏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妈，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钱……”
话还没说完，楚桂华直接将卡给她塞回了包里，一脸严肃地说道：“孟孟，无论到了什么境地你绝对不能把这钱拿出来，这是你自己的，不是宋家的，你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她的声音高了些，宋承宇放下手机看了过来，楚桂华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眼看宋承宇没有起疑虑，她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听话孟孟，这些钱你留着，绝对不能填这个坑！”
话音刚落，宋长风便推门走了进来，宋承宇也立刻起身将手机下意识塞到兜里。
他看了眼慌乱藏手机的宋承宇一言不发地坐到主位上，孟疏跟在楚桂华身后刚想落座便被打断。
“孟孟，你赵叔叔家的儿子和你年纪差不多，现在就在庆元饭店，去见见吧”
楚桂华皱了皱眉：“不能等孩子吃完饭再去吗？”
宋长风看着楚桂华眼神冷漠，“咱们在这儿吃，让他在那边等着吗？”
眼看楚桂华神色不悦还想再说些什么，孟疏立刻止住话头，“好，我现在去。”
宋承宇也皱着眉头望着孟疏，虽是不满可看着宋长风也不敢多说什么。
“行，我把具体的位置发给你，到时候和人家好好说。”
孟疏打开包厢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服务员推着餐车正要进来上菜，她站在门边等服务员进去才讪讪离开。
她今天没有开车，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便朝庆元饭店的方向赶过去。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宋承宇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刚想说话，对面窸窸窣窣地传来了一阵声响，“爸，我去趟卫生间。。”
就在孟疏以为他打错了打算挂断的时候，楚桂华开口问道：
“长风，你是想把孟孟许配给赵家？”
宋长风轻轻地“嗯”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清楚地落在了孟疏耳朵里。
“老赵的儿子毕业后就一直在帮着他打理公司，最近刚从分公司学习回来，日后肯定会接管赵家的企业。”
“我们和赵家一直都是合作伙伴，老赵也答应会给我们融资，但是前提是孟孟要做他们家儿媳妇。”
孟疏紧紧攥着手机，心中一紧。
“如果孟孟不愿意呢？”楚桂华问道。
对面沉默了许久，“孟孟向来是个识大体的孩子。”
“还有，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这些年我也没亏待过你闺女，不过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成，你我脸上都有光；败，我们一损俱损。”
孟疏没再听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车子在洒满暮色的道路上穿行，孟疏望着窗外愣神，脑子里满都是宋长风刚刚说的那些话。
两家饭店距离不远，没多久孟疏便到达了目的地。
庆元饭店规模较小，孟疏掏出手机看了眼宋长风发来的位置，刚走进大厅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服务生便迎了上来将她带到了包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