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飞舟离开西域，去到东域地界。

到东域后，他们沿途经常能遇到其他飞舟，都是去浮空岛看四域大比的。

这一天，飞舟照常在天上飞，甲板上，竺阵垂着眼眸，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衣袖垂落，迎风飘摇，宛若蹁跹飞舞的血色蝴蝶。

与早亡的宋沿桢不同，他参加过两次四域大比，一次是在金丹期，一次是在化神期。

而与宋沿桢一样，他的记忆也有所缺失，包括这第二次四域大比，他记不清当时的细节，只知道自己最后是第一名，第二名如今想来仍令他感到意外，是北域灵音宗的季砚，一个不像音修的音修。

季砚此人，不似修仙界之人，偏偏又与这个修仙界诡异地融洽，初见时，竺阵便觉奇怪，那样的人是如何在修仙界正常生存下去而不被人当作异类的，仿佛这世间只有他觉得对方作风怪异。

又或者，他自己也是个异类吧，所以在遇到同类时才觉得熟悉。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竹倾澜。

竺阵没转头看他，反而扶着栏杆往前倾，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栏杆外，血衣与发丝飞舞，更似一只将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师弟……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竹倾澜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竺阵又道：“我时常觉得，这世间有一些奇怪的存在，可旁人却意识不到，直到我死亡那天，我看见这个世界不断崩陷消亡，像镜花水月那样，一晃眼就散了……”

“世界确实毁灭了，可我再次出现在这里，一切如往昔，只是……你顶替了我的位置。”

“天道……又或者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到底想做什么？我知道天道想拯救世界，可我分明又感觉到，世界意识是自愿接受自己消亡的。”

“仅你我之力……真的能阻止世界消亡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我失败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成功，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来接替这样的宿命，谁知道我这样特殊的重生能不能再发生一次呢。”

竹倾澜低声问：“师兄，你都知道什么？”

竺阵转回身来，依旧倚在栏杆上，他歪着头，好像是认真想了想，“补天、异变、修仙界之祸……以及……所谓的世界重置骗局……”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几乎要随风飘散。

凛风拂来，扬起衣摆，青红相映，极致的色彩反差，仿若两个极端。

他死后，也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天道根本没有能力拯救世界，那么如今这个世界，又是否是真实的世界呢？

是轮回重置、万物复生，还是镜花水月、浮梦幻影，他分不清。

而如今的他，也是真实存在的他吗？是宋沿桢、竺阵、还是别的什么存在，他的记忆又是真实属于他自己的吗？

“……目前这个世界还是真实的。”

竹倾澜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一句话将竺阵拉回现实。

“师弟，你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神奇。

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竹倾澜。

“……或许。”竹倾澜垂眸道。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特殊的，特殊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没有探究过这些，也不想去探究。

竺阵忽而又笑了，“师弟，你说……我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再死一次？”

飞舟升在数里高空上，飞得比一般的飞舟要高很多，从这里落下去，仅宋沿桢一具元婴期的肉.身能承受得住吗？

竺阵脸上笑意扩大，本就精致的面容显得愈发秾丽，灿烂得似一朵艳花，红衣翻飞也如一只血色红蝶。

这只红蝶霎时间振翅飞起，随风飘去，脱离这座玉白色的飞舟。

后方传来一声惊呼，“诶！”

宋沿桢飞奔扑向栏杆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天蓝色衣袖与血红色衣袖交织一瞬，又很快分开。

竺阵坠落而下的瞬间蓦然抬眸看他一眼，眸色暗沉得令人心悸。

宋沿桢止住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抹红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竹倾澜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

耳边响起竺阵的传音：“……死不了。”

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却抓不住的宋沿桢神色空茫，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他才嗫嚅着唇开口：“他……会死吗？”

竹倾澜不知如何回答。

境灵从飞舟内部走出来，听到这句话，嗤笑一声，“放心，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竺阵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又因石岩秘境影响变成了阴鬼，被阴气改造过的躯体可比一般人类强太多了，从更高的地方掉下去也不会有事。

更何况对方本身就没有寻死的念头，跳下去只是突发奇想觉得好玩。

境灵扒拉着栏杆往下看了看，神识探去，看清下方的景象，不由得挑眉，“这家伙可真是……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随心所欲啊。”

宋沿桢知道竺阵没死，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缓过神来，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对竺阵过分担心了，前段时日对方才与他说过他的事，他应该明白的，那样的人不会如此轻易就死去。

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

宋沿桢思来想去，仍是有些气不过，怎么能觉得好玩就没有任何防备直接从这里跳下去呢，这也太危险了。

等他上来一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

竺阵当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他早就计算好了落点。

“砰——！”

纵使他调整过坠落力度，飞舟甲板仍是不可避免地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是的，他看到下方有一座飞舟路过，便突发奇想跳下去，落在这座飞舟上。

说起来这座路过的飞舟也是倒霉，就这么被他碰上了。

飞舟的主人，倒霉蛋宋澈骂骂咧咧走出来，“什么东西！”

在看到甲板上出现一个凹坑，上面还躺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后，宋澈顿时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走过去，“喂喂——还活着吗？”

竺阵睁开眼睛，慢悠悠爬起来，“哦，还活着，真是抱歉，把你的飞舟弄坏了一点。”

“啊不是，你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宋澈一脸懵逼。

这可是天级飞舟啊！能经受住合体期大能全力一击的那种，这人的肉.身究竟是有多强悍才能把它砸坏！

哪里来的老妖怪！

宋澈警惕地看着他。

竺阵拾起掉落的发簪，捋了捋披散的长发，将头发挽起来，“别担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路过，借你的飞舟落一下脚。”

他转过身来，宋澈看清他的脸，一时怔愣。

这人长得……有点眼熟。

在宋澈看他的时候，竺阵也在端详对方，他选中这座飞舟不是全无理由的，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一种源自血脉的熟悉感。

“你是不是姓宋？”竺阵问他。

宋澈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着他的面容，宋澈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倒也没有隐瞒，“我是南域淮城宋家人。”

“还真是啊。”竺阵笑得很和善，“不知宋家沿榆如今可还在？”

宋沿桢也是南域淮城宋家人，宋沿榆是他的弟弟，比他小三十几岁，宋沿桢当时去万里沙海历练前回了宋家一趟，见过弟弟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老祖？老祖自然还在，如今正在祖地闭关，已有二十余年。”

这也与前世一样。

竺阵离开石岩秘境后收敛起阴气隐藏了阴鬼的身份，以免引起恐慌，宋澈看不出他的修为，但见他周身气度不凡，便道：“前辈看着有些眼熟，是否……也是宋家人？”

“是啊，不过我已经有许多年没回去了，如今在这里遇到本家人，倒真是巧。”

宋澈无意识略掉了他提及老祖时语气的怪异之处，听他所说，在心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位就是老祖的小儿子，他的叔祖父吧！

宋家如今的老祖宋沿榆有三子，大儿子宋辽瑀生来多病早夭，二儿子是宋澈的祖父宋辽珩，没什么修炼天赋，修为终身止步于元婴期，于五百岁时自然死亡离世，三儿子宋辽琮是天赋最高的一个，从小拜入东域天衍宗，宋澈没有见过他，但听过他的名号，据说这是一个自由不羁的人，修为达到洞虚期后便离开宗门四处历练，行踪神出鬼没，就连本宗门的人也极少能遇见他。

竺阵不知他心中所想与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却也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他又不是此世的宋沿桢，死去多年的人再次出现令人匪夷所思，一时也不好说清。

更何况，这个世界本也没有多少人记得宋沿桢了。

宋澈问：“前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仅从天上掉下来还砸坏了他的飞舟。

竺阵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去看四域大比。”

“正巧，我也要去看四域大比，前辈可要一起？”

“不用了，我与朋友一起去。”

“好吧。”

宋澈有些失落，若是前辈能与他一起去就好了，有大能威慑可降低许多危险性，他的天级飞舟太显眼，一路上已经遇到好几次拦路打劫，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绕远路从这里去浮空岛，可他又不能不坐飞舟，这算是他出门在外等级最高的防御灵器之一。

竺阵翻了翻自己的储物空间，从里面找出一只储物袋，又从角落里匀出一些灵石灵器灵药之类的东西装进去，丢给宋澈，“给你的，当作是损坏飞舟的补偿。”

说罢，他身形一闪，人已消失不见，只余甲板上一个凹坑。

宋澈打开储物袋看了一眼，被里面的一大堆东西惊了一下。

前辈可真有钱啊……

·

飞舟甲板上，竹倾澜搬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出来，几人围着圈坐在那里，竺阵再次回到飞舟，几双眼睛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境灵调笑道：“哟，回来了？玩得可开心？”

竺阵在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来，点头，“嗯，挺开心的。”

宋沿桢看着他，神色颇有些幽怨，“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危险吗？我觉得还好。”竺阵手撑着下巴，偏过头来看他，轻笑一声，“你在关心我？”

宋沿桢抿起唇，没再说话。

竺阵翻了翻储物空间，拿出一壶酒和几只酒杯，看向竹倾澜，问：“师弟，喝酒吗？”

竹倾澜没喝过酒，听过，见过，却未曾尝过它是什么味道。

“这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年的酒呢，一直没有机会喝，如今正好，给师弟也尝尝。”

竺阵倒了一杯酒递到竹倾澜面前，浅淡的竹叶香气逸散开来，是一种醇香的、与自然竹子格外不同的气味。

竹倾澜眸光动了动，接过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