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个月过去。

丰州汶石县，一辆马车由衙役小吏护送着，行驶在前往三道湾村的小路上。

三道湾村地处丰滨两州交界，峰谷秀美，河道曲折，掩映在树林间，外人罕至，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趣。

直到两个月前，村民从河边捡来一个男人，要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具尸体。

村里的老郎中医术有限，本以为救不回来了，不成想这人福大命大，昏迷了几日，最后竟也熬了过来。

此人自然就是时楼。他生得一副好相貌，虽有明显的异族特征，但口中言辞是上京语音，举手投足是浸润入骨的典雅，乡野中人哪里见过这等人物。何况若时楼有心相交，秉性脾气能比春风细雨还要温柔，村民早已渐渐放下戒备，悉心照顾。

今日阳光正好，他躺在郎中后院的躺椅上休息。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院外一路传来，“兰哥哥！兰哥哥！外面来了个神仙一般的少爷！”

“两个！两个！”更一道童声跟在她后头也跑了进来，小旋风似的。

时楼睁开眼，他的伤势已快痊愈，前几日里正进城去报告人丁田宅，他的消息肯定已经层层上报了，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位。

神仙一般的公子？那就不会是丰州都督了。

“肯定是来找兰哥哥的。”这两个孩子是老郎中家的，两个月的时间待熟了，反应过来时楼要走，依依不舍地眼眶一红，一下子没那么开心了。

马车停在山谷之外，为免吓着村民，侍从护卫也都留在了村口，那两个“神仙一般的少爷”亲自步行而来，却遭到了两个孩童怒目而视，惹得时楼嘴角一弯。

“我还想着会是谁。”时楼站起身，平心而论是有些惊讶，“原来是洛府和阮府的两位少爷。”

他顺着两个孩子的口吻调侃，洛星帆习武，那两个小童报信的声音他是听见了的，阮别棠的耳力自是不如他，听见这怪异称呼，倒是怔愣了下。

阮别棠和洛星帆，是一个比一个清贵高冷，老郎中紧张恭敬地把孙女拉走了，瞧见村民重又疏离防备起来的神情，时楼微微摇头，怎么会是这两人结伴来接他。

印象中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怎么扯上了关系。

用编了几日的手环哄好了郎中家的孩子，时楼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这个隐居两月的村长，狭窄山间一路无话。拐过羊肠小道，停着一辆豪华马车。

“冰凌的蹄子受了伤，但好在马医抢救及时，性命无忧，在上京养着。”洛星帆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拉车的马匹上，淡淡解释了句。

冰凌是在刺杀中受的伤，这是第一次提起那场刺杀的事，方才三人都避开了。

坐上马车后，阮别棠掀帘进来与他同乘，他已经收拾好心情，无论是一路的担忧还是片刻的欢喜，现都遮掩在沉静之下，面上再看不出分毫。

此刻时楼活生生在他面前，阮别棠敛袖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殿下瞧着气色不错，身体可养好了？”他问。

“已无大碍。”

“无碍便好。”阮别棠看着他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要解释为何两个月都不向外递消息的意思，也就不再期待什么，“否则，臣还怕殿下得知这些日子上京的离奇变动，气急攻心，伤上加伤。”

阮别棠不是夸夸其谈的人，时楼生出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离王在宫中失手伤了十一皇子，惊吓到宸贵妃，被皇上以养伤为名关在府中禁足半年。四公主悔婚，出离尘世，入山修行，却不知为何与安王决裂了。国师祭礼最终由景王领头祭祀，国师府旧人守灵，”阮别棠按照时间顺序，不疾不徐一一介绍，如果不看他说的内容，甚至可以称得上云淡风轻，“东宫已定。”

“……”

他每说一句，时楼脸上笑意就淡去一分，听到最后已是面目森冷如同含霜，彻底沉了下去。

“而这一切背后，都有昭宁公主的身影。”阮别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最后才揭露最初发生的那件，意味深长道，“枯荣大师虽无国师之名，却有国师之实，昭宁公主拜其为师后，皇上昭告天下，佛子的名号已在民间风行。”

北凉为世尊信徒，而裴英却是世尊钦定的有缘人、传人，甚至有好事者称为转世，如此一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公主能杀北凉王，根本不足为奇——哪里是什么天煞孤星，分明是北凉王罪孽滔天，不容于天道，才会被公主斩杀。

这下子误打误撞的，竟和时楼当初捏造的神谕对应上了，位面意识自行运作将这个空缺补齐。同时补齐的还有时楼抹杀国师，这件事虽然没有被时空流捕捉到，当时却遭到了时空局的怀疑，被时楼糊弄过去。如今盖亚之子继承了这个位置，一切显得就更加顺理成章，因果如同倒置的蛇头与蛇尾，完美衔上。

裴英要成为佛子，与世尊相悖的信仰势力自然要剔除干净。

系统默默计算这几条额外补全，不，应该说是额外开辟出来的完整支线能结算的功德值，虽然编号16花功德值如流水，对这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数值毫不在意，但作为编号16的辅助系统，它认为自己有义务管理好。

“国师祭礼的人选是枯荣大师指定，可臣猜测，实为公主手笔。”阮别棠不清楚时楼当日所说的从未有过的变革是什么，也不清楚他究竟在谋划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绝不会想看到裴苍成为太子。

言下之意，昭宁恐生异心。

时楼抿唇沉默，阮别棠这是在提醒他。

毕竟幽州四年，谁也不能断定裴英的心会不会早就偏向了裴苍。亦或许这一切本就是裴苍联合裴英布下的局，只等杀他个措手不及。但他不知道裴英真正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打辅助位的公主。

系统也缄默不语，自觉地加强了宿主精神稳定值监控。

裴英竟不惜拜入佛门，然后亲自将裴苍送上了太子之位？！他图什么？！

光是代入编号16的心情，系统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系统：“……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它赶忙调出精神曲线，发现并没有危险警告。

时楼没有解释给它听的意思。

我们的盖亚之子，终于露出尾巴了。

行至丰州府衙，阮别棠下了车，看样子似乎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看着车帘阴影下时楼面上的疑惑，阮别棠淡淡一笑，“臣是兼领布政按察使，巡访东南四州，途中接到府衙上报与殿下有关的线索，才顺道前来。洛世子和程碧云才是奉皇上和太子之命，搜寻殿下下落，护送回京之人。”

丰州没有那么大的马车，而程碧云位阶最低，自然只好留在丰州府衙等待。

阮别棠特意强调了“太子之命”，时楼明了。裴苍以为裴英是听自己的意思，才奉上东宫之位，对他俩的疑虑彻底打消，现在采取的是犒赏怀柔的策略了。派洛星帆和程碧云来，不管他是生是死，都是给足了排场，也是明着告知外界，六皇子所属的阵营了。

若说之前只是心照不宣的默认，现在可算是大张旗鼓的确凿无疑了。

临走前，阮别棠从袖中取出一细长木盒，交给时楼，“殿下今年生辰，臣在外怕是没机会出席了，提前备下薄礼，望殿下收下。”语罢，行礼告辞。

从头到尾，洛星帆都只是无视，哪怕被暗示为裴苍所驱使，也只是瞥了一眼。虽身在同一空间，却将泾渭分明贯彻到底，时楼默默收回了对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质疑。

“要骑马吗？”阮别棠走后，洛星帆出声询问。

武人没几个能坐惯马车的，他观六皇子行动顺畅，伤应该早就养好。

“也好。”程碧云是裴苍心腹，时楼现在也没心情与他打交道，不如在外头对着洛星帆，两人背着裴苍做过不少“心腹大患”的事，也算是狼狈为奸的塑料情谊。

洛星帆的手下牵来一匹白马，与冰凌与七分相似，神采奕奕，显然是一匹神驹，时楼眼前一亮，接过缰绳跃身上马，洛星帆眼中泛起淡淡笑意。

两人俱是马术精湛，见郊外马道宽阔，也是起了兴，放开手脚比试一场。

虽跟马夫说了兵分两队，最后汇合即可不必跟上，但马车也还是加快了速度。

程碧云：“……”

裴苍让他这次找机会多与六皇子聊聊，他腹稿都打好了，谁能想到阮别棠会巡访到这里来，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板上钉钉的下一代馆阁重臣，洛星帆又吃饱了撑的横插一脚。可他又不能去对着裴苍告岐王府的状，只得苦笑着扶住颠簸的车厢。

真是的，用得着这么防备。

他又没有要害六殿下的意思。

“别加鞭了。”程碧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出声，对着车夫没好气道，“你是想着追上两匹快马吗？”

颠得他头都快晕了。

小英为何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