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皇子寝殿，霜儿捧着汤碗跪在床榻边，碗中几乎未动，她一脸愁容地小心劝哄着：“殿下，您好歹再吃一口吧。”

自那日起，裴节就神思不属，不思饮食，小厨房做出来的珍馐美食，每餐能动上几口都是好的。整日就背对着人，默默蜷缩在卧榻上，恍惚沉寂，也不知是梦是醒。

宸妃见此更是气急，不再围着儿子打转，转身拖着憔悴心神自去周旋打点。她虽被禁足，但自有忠心手下替她跑腿办事，好让裴节离京路上更舒坦些。她早已暗中修书寄往西疆父兄处，等裴节平安到了凉州，有他外家照料，宸妃也好放心。

裴节没有理会霜儿，听得厌烦，却也没有出声斥责让她滚开。

滚开又有什么用呢？

他闭着眼睛麻木地想着。

反正他都要被赶走了，之后也见不到了。

霜儿还在苦口婆心地啰嗦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似乎是有人来访，起了争执。

人心向背，这几日瑶华宫门庭冷落，早不复往日的热闹，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过来？

那与人争吵的小宫女回来后，怒气未消地小声同霜儿抱怨，压着嗓子，怕打扰到裴节休息。

“是谁？”裴节突然出声询问，声音轻而哑，她们嗡嗡嗡的声音更加扰人，索性便不睡了。

桐月吓了一跳，支吾了半天才说：“……回殿下，是六皇子身边的秋芯。”

霜儿没好气道：“她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么？”

裴节没有说话。

“她说咱们殿下有东西落在六皇子那里，六皇子叫送过来。”桐月也是恨着甘泉宫的大皇子和六皇子，尤其是六皇子，她知道五殿下有多喜欢他，整天和他一起玩，可白白托付一颗真心，也不见六皇子替五殿下多说一句话，当真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你收了？”霜儿皱眉。

桐月撇撇嘴，“我不要，但秋芯非要给，我没法子才接下的。”她将手中的瓷瓶拿给霜儿看，“姐姐你看，就这么个粗制滥造的破玩意儿，说是装了草药和露水，殿下怎么会用这种东西，还巴巴地特意跑一趟送过来，谁稀罕。”她不想再拿着，放在裴节屋里精致的多宝阁上又实在太不像样，便随手扔在了角落的篓子里。

霜儿看了一眼裴节。

裴节和时楼去采露水的事儿，她作为贴身宫女，是知道的。霜儿见裴节也没什么反应，这才挥了挥手让桐月闭嘴，“你与秋芯起争执，吵着殿下了，之后可再不准了。”话一出口就觉不妥。

哪还有多少“之后”呢……

霜儿腿一软就要跪下，生怕裴节动怒责罚，可裴节沉默无言，似乎是真的睡着了。霜儿也不敢再劝，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裴节依旧闭着眼睛，只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掩在纱帐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发抖，咬着嘴唇才忍住涌到嘴边的话，心中各种不甚明朗的、令人害怕的思绪纠缠混杂在一起，他听到了自己急促而又刻意压着放缓的呼吸。

兰弟……兰弟……

万千纠缠的思绪绕着这个名字转。经此一役，裴节已经看透了裴苍的歹毒和父亲的无情，可是……

可是，那个人呢？

难道真的如母妃所言，这一切都是他联合裴苍给自己设的局吗？可是为什么呢？他待兰弟不好吗？他难道没有护着兰弟吗？兰弟不是厌恶着甘泉宫的吗？甚至哪怕他与裴萧起了冲突，兰弟不也是站在他身旁的吗？

他们不是商量好了，要等他出宫建府就一起离开，一起领兵沙场去的吗？

裴节想得头痛欲裂，难受地抽了抽鼻子，于是闷着头不再想了，逃避一般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眠。

傍晚的时候宸妃来了，这间无数奇珍异宝堆砌而成，仿若金玉镶就的豪华寝殿，是来自父母的宠爱的明证。而安然躺在这锦绣堆里长大的裴节，也是宸妃心中与裴长泓年少时一见倾心，最好的果实。

她喜欢看裴节无忧无虑的样子，哪怕他天真，娇惯，不学无术，宸妃毫不在乎。可她独独见不得他颓丧灰败！

“你父皇并没有禁你的足，与其躺在这里一味躲避，不如出去多转转，凉州天高路远，绝非你能想到的。”宸妃扯出个不自然的笑，意在安抚，却因心中郁结而难展欢颜，“你一直想着宫外的天地，这下离了我，不正是自在快活。”

“母妃……”面对伴他长大的宫女，裴节尚能不闻不问，可一听到宸妃柔声说话，便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了，他从重重叠叠的纱帐中探出身来，看见宸妃不似以往盛妆，不禁双眼湿润，“都怪我……”

对于乞巧夜游之事，他已是悔之不及。

宸妃告诉裴节今日早朝后，皇上便下旨送裴兰去幽州军营，洛星帆同行，“谅你已经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了，不当再重蹈覆辙。”想到这件事，她又是暗恨，“倒是跑得快，居然敢借从军之机来躲，他以为逃到幽州便高枕无忧了么！”

她罗府的势力是不及幽州，但幽州比凉州更远，与皇城隔着山脉，深处大夏北地，有一大半与北凉接壤，幽州地大，但土壤贫瘠，又有群山阻隔，很多犯人就是流放到那儿去，有去无回。

时楼不至于有去无回，但去了幽州，在自保的同时也差不多是白白断送了最好的年华，等回来的时候，京中也无他立足之地了。

“裴苍狠毒，难不成裴兰当真以为可以依靠他吗？可笑至极！裴苍过河拆桥之时，就是裴兰死无葬身之日，本宫且等着，等他与朔姬黄泉路作伴，也算是不寂寞了。”

裴节听到母妃充满恶意的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幅度很小，但被宸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害怕了？”

这次的事情让宸妃认识到自己将儿子保护得太好，他自己心里没有成算，身边仆役成群也是无用。

裴节摇了摇头。

她默默叹息一声，下了狠心，“离京前这几天，就在我这儿，安生待着，我有些话要交代，节儿就当陪陪我吧。”

孩子终究还是等长大的。

世道本就艰险，生在皇家更是群狼环伺，再不长大，这次的事情怕是还会次次上演。观皇上意思，他也并没有信节儿是主谋，不过是需要一个由头罢了。也是不幸之万幸，皇上并未真的厌弃她们母子。

宸妃默默咽下苦涩，心底还是怨怼。

母亲走后，裴节发了会呆，目光看向角落，他咬了咬唇，犹豫着走过去，从一堆杂物玩具中捡起了那个被桐月丢弃的东西，那个瓷瓶很小，小得可以用手掌包裹住，纹路粗糙，是裴节连多瞧一眼也不会的便宜货。

无病无灾，延年益寿。

裴节默念着几日前小贩说过的话，心中想着，母妃若要报复兰弟，他大概不会再阻拦了——也阻拦不了，就当他此去是生是死，也与兰弟无尤好了。

可若兰弟再来……

他仍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可兰弟若再来，他却还是想再见一见的。

裴节赤着双脚，踩在绒毯上也不觉得冷，窗外吹进来一阵凉风，他打了个哆嗦，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像是能从中汲取到些微的力量。

灵犀宫是此次风波中唯一安然无恙的所在，淑贵妃每日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裴萧每日去文珠馆报道，裴节已经不去了。

“这次打击对五皇子不可谓不大。”阮别棠压着广袖，展开一张新纸，拿青玉镇纸徐徐抚平，葱白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支紫毫宣笔，看着空白的纸面思索了片刻，才沾墨下笔。

“依你之见，裴节究竟是真的犯下大错，还是背了黑锅？”裴萧没有忽略前阵子裴节和裴苍之间加剧的矛盾，时楼受伤，裴节没少叫嚣要报复裴苍。

但裴萧不认为裴苍会是纯良无辜之人。

“就算是栽赃，五皇子也肯定是暗中做了什么才被抓到漏洞，欺君之罪也非同小可了。”阮别棠神色淡淡，“六皇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我不得而知，有一点倒是明朗，在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六皇子之后肯定是跟着大皇子了。”

裴萧瞅了他一眼，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心了，原来是‘知不可而为之’，是不是还要怨我不争气。”

阮别棠皱眉：“……我没有那个意思。”

“是是是，我们阮公子，心中自然是只有天下和千古文脉，怎么会是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裴萧奚落他，“真当我不知道你近来总画空谷幽兰么？”

“下月初二是六皇子生辰，送其他的不太妥当，丹青文墨倒符合我的身份。”阮别棠神情不变。

裴萧叹息：“我真不想与六弟为敌。”

阮别棠听了没再说话，只专心于手中画作，笔尖潇洒拂过纸面，留下青碧的细长兰叶缱绻相错，长长地悬挂于水墨赭石色的深崖边。

月夕日，时楼出宫去郊外兵马司，这还是之前打擂赢来的赏赐，虽然短短半个多月物是人非，但赏赐还是得接着。

范赛心避着不见他，时楼也没有强求，反正之后多的是接触，不用急。

系统：6。

你们帮扶部的员工，是真的没有心。

它对幽州之行感到忧虑，这个位面的远程通讯技术落后，时楼要是真去了幽州，哪怕快马加鞭，与裴英书信往来也极不方便，很难跟踪。

更何况宫中还有一个国师虎视眈眈。

时楼：“裴英的教育也好，国师立场的确认也罢，还有半年时间，足够我安排妥当了。再者，幽州接壤北凉，地广人稀，我先去把那边平了，囤兵自重，届时推裴英上位能方便很多。”

他在军营待了几日，已经暗中打探清楚了训练体系。兵马司是范家和罗家在管，差不多也就能估算出大夏兵马实力了。

资料中有片字介绍，不如亲眼见识来得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