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刘大人言重了，北凉世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怎么就为时尚早啦？我朝公主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夫婿自然要精挑细选，否则便宜了哪家竖子，皇上可不得心疼！”开口的是一名武将，刘昶定睛一看，这莽夫原是镇守东海滨州的曹汎，早年随范武威候征战，曾是罗府门客，此次回京述职。

曹汎满嘴络腮胡都挡不住脸上的红意，显然是喝多了，正借着酒意胡言乱语。刘昶身侧的刑部侍郎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见状小声骂着成何体统之类。

刘昶看了一眼欧阳化，堂间又有几个文武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了几句，真真假假地打着太极，既是演戏，也习惯性地带着不知冲谁的不满，话里话外将北凉此番行径讽刺了一通，说得北凉使臣面色越来越差，几乎要挂不住笑意。刘昶见皇上确有藉此机会考量皇嗣之意，及时见好就收，裴帝也慢悠悠地出声应允了比武的请求，留下脸色僵硬的使臣，不甘不愿地躬身道谢。

前朝打起嘴仗来可不比后宫争宠逊色，又有裴帝默许纵容，平日里激发的火气借此机会好一番指桑骂槐。

众使团揣摩着方才的言语争锋，在座的没有蠢人，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看向北凉的目光越发友好和善。

枪打出头鸟，他们乐得看戏。

北凉人则是看向了皇子公主席位，如看一群天真柔弱的羔羊，那些伴读也多是高门世族子弟，花架子一般，不足为敌。

北凉使臣隐含轻蔑的眼神无疑是种冒犯，裴苍神色一厉，裴萧面上也有不愉之色。时楼向来暗中抽离己身，细致观察着各人的反应，裴苍、裴萧和裴苏三人年纪最长，前两人的反应隐约都有了为首的气质。无论是否有意储君之位，环境也都会推着他们往前走。

相较而言，三皇子裴苏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显得格外奇怪了。旁人只当三殿下残疾，闲散度日。唯一的亲子落得这般处境，丽妃早已没了什么野心，裴莲也平庸，一直默默无闻，还是因为这次北凉求亲的风波，才在宫中引起小小的波澜来。时楼却不敢小瞧了这对兄妹，尤其是裴苏。

时楼能感觉到他在自己面前似乎无意伪装太过。他们相交不多，裴苏偶尔会抛出个不知深浅的微妙问题，如同嘶嘶试探的蛇信一般。

时楼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国师是他主动招惹的，裴苏他可没惹，怎么也在盯梢。

系统从上次裴苏说时楼有趣起，就完全接受了时楼的判断，对这位资料潦草的人物越发戒备，生怕他出什么阴招，时空局就要折一个员工在这了，它安慰时楼道：“上次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折算一下时间流速，应该过两天就能拿到更细致真实的背景信息。”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时楼挑眉道谢，没想到系统背地里忙碌许久，还真让它又榨出点东西了。

#这个破破烂烂的盖亚意识大概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再往下数就都不成气候了，女孩儿早熟些，裴莲已完全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裴节却还像个顽劣的孩子，时楼自己就是个bug，不用提，而最让他忧心的是天生体质虚弱的裴英，早夭之象。他琢磨着待裴英入文珠馆，请教官多教些强身健体的武艺。

精致的餐宴在众人各怀心思中食不知味地过去，也就裴节之流无忧无虑，大快朵颐。宫女引众人到了御苑旁的校场，那里早已备好了软座绣榻、滑盖和冰鉴之类，青玉似的竹片编织的凉席光滑而清爽，触之生凉。

时楼听到裴节在一旁的席位上嘟囔：“这大热天，叫出去比武，这是把我们当耍戏的猴子了！”他越念越气，想到昨日裴苍的安排，气恼怨怼全写在了脸上。

时楼无奈道：“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敢这样说。”

开局比的就是弓//弩，步射的标准在准度和力度。北凉使臣的队伍里走出一个绑着辫子的少女，她发间别着彩色的珠饰和一串金链子，双目炯炯有神，在阳光下如同琉璃珠，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遭华丽的布置。少女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瘦的浅发少年，少年背着弓箭和弩机，他取下弩机递给少女，自己则拿着那张弓，一边给手掌缠绕棉布，一边沉默地看向了大夏皇族。

那少女叫阿灵，是个弩手，箭手少年名唤甘若。甘若目光毒辣而挑剔，看人总是先看眼睛和骨骼，看了几位被人簇拥的年长皇子，他不禁有些失望。直到他看到时楼，对视片刻后他慢慢皱起了眉头，身体也慢慢坐直。

这个面容好似夷狄人的皇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少年箭手的眼中燃起几分战意。

这次比试，裴帝全然不管，排兵布阵也没有插手的意思。裴苍看向时楼，时楼听话地点点头，不必他多说，自去准备。不能说是默契，毕竟他是公认射箭最好的，没得推辞。

比起弓箭，弩机要好学得多，只需掌握基本要领，练习几次就能上手，平日里教官教过。

只是……裴苍头疼地看了阿灵一眼，那是个女子。

裴莲喜文，她的伴读也是安静内敛的闺秀，琴棋书画、女红诗艺皆不在话下，射弩就有些棘手了——他那嫡亲小妹倒是好动，若是再早生几年，也不会叫他现在如此为难。

无法，最后还是由裴莲顶上。阿灵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比赛，三箭皆胜，反而不开心，噘着嘴朝甘若抱怨，说的是外邦话，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裴节拉过时楼，悄声说那丫头定然是在骂人，嘲笑他们没有用。

裴节：“你可得好好比，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时楼眉梢轻挑，奇道：“你不是不想掺和进来的吗？”

“我是不想如他的愿，”裴节皱了皱鼻子，“他”指的自然是裴苍，宸妃憎恶皇后，连带着裴节也不喜欢皇后的孩子，“可你射艺无双，自然该赢。”他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认真道。

“这么相信我啊。”时楼莞尔。

“那少女是个用弩的高手，她的同伴肯定也很厉害。”北凉擅长以骑兵为主的高机动性作战模式，弓//弩手是能让军队如虎添翼的标配，定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再厉害也比不上我兰弟。”裴节对时楼有种盲目的自信，他爱恨一向热烈，喜欢的就是千般万般的好，不喜欢的也从不掩饰，这点随他母亲，宸妃也是一样的性子。

时楼戴上裴苍送的护腕，束住朱色广袖，露出纤细紧实的小臂轮廓，皮质护具一直蔓延到食指和中指指尖；方便起见，又取下繁复饰物，将头发简单地高高绑起，英姿飒爽，显出几分少见的潇洒利落。裴节看他挑弓，几乎看痴了。

时楼和甘若俱是身形高挑的少年，还用不了强弓，选的都是八斗一石左右的轻弓。不在战场，不用穿透坚硬的铠甲，出于御前比武的观赏性需求，比的自然更侧重于准度。轻弓射程也在百步开外，若力气不足，后半程虚软无力就中不了靶。

场上用的是特质的大号箭靶，不仅红心更小，圈数更多，上面还零散地挂着大大小小的添头，以增趣味。方才阿灵就射弩得了一只银香囊。

甘若拉弓搭箭的姿势极为流畅，肩背舒展，隆起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指轻勾，箭羽如流星般划过，箭头落中红心上时铿然有声。他目标明确，对丰富贵重的奖品不屑一顾。

时楼紧随其后，也射中红心，引来裴节叫好，时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甘若见这中原的六皇子还有闲心和兄弟眉目传情（？），心知他游刃有余。

好的箭手寻常可见，天才却难得，甘若心底战意更盛，不甘就此划水糊弄过去。

侍从见靶心拥挤，想要取下这两支箭或换个箭靶，被甘若阻止。他有心试探时楼深浅，放弃了原本稳扎稳打的计划。沉气凝神，拉满弓弦，却没有贸然射出。时楼察觉到身边人气场发生了变化，望过去时甘若正松手，箭疾飞而去。

噼啪。

“好！！！！”场外一武将拍案大喊，四周为之一静，无人敢出声应和这武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惊骇，有人忧虑。

“确实精彩。”坐在高位上的裴帝缓声赞美。

他们用的是短箭，北凉的箭羽染了颜色以示区别。方才这北凉的箭手，竟直直地在时楼箭后又补了一支！

箭杆的横截面比红心还有小些，这意味着甘若不仅准头过人，对力量的控制更是达到了轻弓短箭的巅峰！锐利的箭簇竟能劈开坚固密质的箭杆，力道未消，死死钉在了靶上。而原来那支短箭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凌乱的白色尾羽显得格外凄凉，靶上的两支红羽箭把持着红心，威风凛凛。

时楼拧头看向了甘若，甘若勾起嘴角，昂起下巴挑衅一笑。

方才裴莲已输了阿灵，若时楼再输，大夏开场便败了一局。观战的人都不由为时楼捏一把汗。

时楼的目光划过面色难看的裴苍、神情难得紧张的裴节、注意力被拉过来的百官、高高在上的皇帝……最后看向了隐在帷幕后的国师。日后裴兰总要出征北疆，不如先提前立个威名好了。

左右是北凉主动蓄意挑事，不过分吧。

两支箭已经挤满靶心，时楼清楚这具身体目前的力量不足以效仿甘若，前阵子的伤虽然已经养好，但到底不如甘若强壮。况且，用一模一样的法子可不能算是破局。

伴随着一道破空声，羽箭直指外圈。

糟了！目力好的人纷纷心底一沉。

六皇子大概是过于紧张，这可离靶心太远了！

不待叹息，就见他飞快地从身后箭筒又取出一支箭。时楼心无旁骛地眯起眼睛，一滴汗水顺着脸颊落下。夏日炎炎，令人焦躁的瞬息拆解成无数微秒，五感被时楼调动到极致，感知着这具身体的肩、背和双臂每片肌肉的动作与配合。

炫技而已…

没人看清时楼瞄准的动作，仿佛一搭弓便松了弦，这气贯长虹的一支箭带起阵劲风，吹动他鬓边散发。

……谁还不会了？

第二支箭没有脱靶，射中了箭靶外圈顶端的青玉添头，可惜用来固定玉环的丝带似乎是直接被崩裂，玉佩和丝带应声而落。就在人们以为六皇子这是不战而败，打算避战拿些奖赏时——

咻——

坠落的玉环撞击靶上的红尾羽箭，延缓速度落至半空时，被一支迅疾追来的箭簇精准地穿过环心孔洞，“叮啷”一声脆响复又定在了靶上！

白羽短箭深棕的箭身串着那片掌心大的青碧玉环，在两支红羽箭旁，轻微地嗡嗡作响。

时楼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因二连发而酸软的手臂。箭靶下，两截丝带轻飘飘地晃悠落地。

“三支箭我已用毕，”时楼对甘若道，声音平静地友好示意，仿佛没看见四周注目和甘若僵硬的神色，琥珀色的眼睛通透又干净，“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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